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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世间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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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佛说,生而为人,便逃脱不掉这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有些苦,来去短暂,可以疗,可以忍。
有些苦,缠附终身,不可逃,不可度。
莲生从未想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面临死别。昨天的敦煌还阳光灿烂,她纵马飞驰城南,眼望浩浩碧空、漫漫黄沙、路两旁的金黄胡杨和远方连绵如海的九婴林,脑海中各种胡思乱想……少年心胸,简单纯粹,世上最令她纠结苦恼的事不过就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谁想到一夜之间,一切戛然而止,上天连离居终老的机会都不给她。
眼前的李重耳,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英武矫健、总带着一脸自得笑容的少年了。面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仅剩眉眼还是漆黑,连口唇都已惨白。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就这样滴滴答答,奔流不住,他顽强地撑了四天。每次苏醒过来,望向她的笑容里,依稀还有着熟识的温暖。
“我要这件东西陪着我走,你务必帮我做到。”
压抑了四天的热泪,再也无法控制,如浪如潮,喷薄而出。
为什么她不待打开玉匣,就已经知道是它?因为另一枝成对的艾虎,她也仔细珍藏着。已经收在了赴大漠的行囊里,要随她一起西行。她早已决定了,这枚象征夫妻的信物要伴她行走天涯,形影不离,到她终于拼尽全力而无法维持性命的一刻,她要它陪她一起走。
他始终和她想得一样,一路行来,他处处都和她想得一样。
然而两人不但不能如艾虎成双,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死去,用尽自己所能,试过一切法子,天地不应,束手无策,徒然泣血椎心。
佩囊中的香丸,被她一把捏破,浓香如云如篆,飘然升腾室中。是,她不要再瞒着他,这两心相照的一刻早就该有,为何要一直等到这时候?眼前那双黑眸终于缓缓睁开,目光游移了好久才聚在一处,追寻着这满室浓香,追寻着这手臂上忽如其来的温软,一点点凝聚在她的面容。
“莲生?……”
他的口唇微动,已然发不出声音,只有眸中最后一点精光蓦然湛亮,仍让她明了他的心意。她急忙膝行几步,俯身在他面前,努力不让那满眼泪雾遮挡视线:
“是我,我来了,傻耳朵,你撑住了,不要走。”
那少年双眼微弯,干裂的唇角也慢慢上翘,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来……送我吗……”
他的手臂动了,不知是怎样凝聚了气力,竟然缓缓举起手来,将她小手拉住,握在掌心。那只曾经舞刀弄枪斩杀强敌的男儿手掌,如今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筋骨血脉,清晰可见,但是修长的手指,厚实的掌心,依然让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和温暖。
“不要走,不准走,傻耳朵,你能听见我吗?”她也握紧他的手,贴紧在自己面颊,涔涔流下的泪水,将两人的衣袖全部浸湿:
“我是你的七宝,也是你的莲生,说好的,生死同命。我不要什么各自为安了,我要终生厮守,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留下,不准离开我……”
李重耳的目光,长时间地停在她的脸上,唇角笑意,纯挚明朗,就像平素那个英气勃勃的傻耳朵重又回到她的面前。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松了。
一股凉意,仿佛冰寒彻骨的狂风,将那掌中最后一点力量,退潮般席卷而去,自他指尖,势不可挡地褪向手臂。莲生心头大震,急忙将那手臂在怀中用力抱紧,但觉面颊上一片冰凉,凉得惊心动魄,如刀如剑,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胸。
“李重耳……”
她哑声唤道。
李重耳双眼凝视着她,唇角笑容依旧,只是已经长久地凝固不动。
莲生的牙关嗒嗒作响,踉跄起身,环拥住他的肩头,轻抚他的面庞,附耳唤他的名字。只望他是又睡了,又昏去,总还能被自己唤醒,然而任她千呼万唤,再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那双眼眸始终睁开着,目光空茫,瞳孔异样地漆黑,黑得如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瞬间将莲生吸入无底深渊。
想再呼唤他,却已经叫不出声音。嘴巴半张,脑海中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被撕成碎片。痛,从来没有过这么痛,刀枪剑戟都无法如此伤人,一颗心捅得千疮百孔,鲜血喷涌,弥漫整个虚空。
她颤抖着抱紧他,侧耳伏上他的胸膛,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长久只听得一片静寂,再也没了那强健的勃勃心跳声。
不会,不应该,不可能。
平生英武骁勇,他与她一样,从不相信世上有奋力而不可为之事,他与她联手穿越千难万险,什么强敌什么妖兽,都是手下败将。他说他身许国事,尽平生之力保护苍生,他约她一起守护山河漂泊千里,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你……你赖皮……”莲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好的,我还活着,你不能死!……”
那地上溅满李重耳的鲜血,遇毒之后,不再凝结,一汪又一汪的血泊,浸得裙袂一片殷红。浓重血腥冲上莲生鼻端,一阵强烈的眩晕终于击破了数天来奋力维持的镇定,泪水决堤,恸哭失声。室内一直紧绷的空气,始终压抑的焦虑,彻骨的哀痛,满腔的气血,都自这哭声中迸裂,冲出帷帐,冲出屋顶,直贯九霄。
身后空旷的室中,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雪色银丝广袖鹤氅,衣袂重重,飘然若仙,砗磲冠簪莹白似玉,白发皓然,梳绾得一丝不苟,苍白面容上写满浓重忧愁,正是义父宫羽。
“莲生,你四天不曾回家,连个讯息都没有,阿母担忧得昼夜难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随我回家吧。”
莲生泪水濛濛的双眼,从阿父身上,又转回李重耳脸上。脑海中已经空茫一片,不及去思索阿父为什么突然出现,是怎样进来,这是王府,外面重重侍卫,生人根本无法入内……什么都不想思索,也不能思索,眼前只有那紧抱怀中却渐渐冷去的手臂,身处咫尺却已经远隔天涯的人。
“我不能走,我要陪着他。”她奋力起身,抽泣着按摩李重耳的身体,试图唤醒那已经毫无生气的肌肤:“再换一只锡奴,或者再燃一只炭炉?怎么办,他这样冷……”
宫羽双手负于身后,往返踱了几步,忧急地凝视女儿仓惶的背影。
“莲生,不要太伤心。生老病死,世间常情,人人都有这一天。”
“不,他不会死,他才十九岁呢,他这样强健,这样精神,马上就会醒过来……”
“世间轮回,都是命数,哪有年龄之分。”宫羽缓缓叹了口气。“他已经超乎他的命数了。这孩子生来体弱,命当九岁夭折,儿时有些奇遇,助他延寿至今。如今大限已届,天命如此,送他安心上路,也就是了。”
“不不不,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一定还有什么法子……”莲生口唇不绝颤抖,已经语不成声,抖瑟着手指抓过盛药的玉碗,在榻边一把砸破,将那药汁淋漓的残片对准自己手腕:“这药补血太慢,我来帮他补,不就是血么?我有的是……”
“莲生!”宫羽纵身上前,用力夺下残片:“以伤口接触毒血,你也会中毒!金翅化血砂的毒性无药可解,你是想陪他一起死吗?你在这毒气中浸了四天,若不及时疗治,至少也要折四十年寿命!”
“我不怕中毒,不怕死,只要能救回他,我愿以我命换他一命!”莲生抓住宫羽的袖口,一双泪水盈盈的黑眸紧紧盯住他:“阿父,你识得这个毒-药?我还能做什么,怎样才能把我的血补给他?一起死了,也没关系,我们约好的,要生死同命!”
宫羽立在榻前,怔怔无语,一双青眸中光芒璀璨,如深海般奔腾翻涌。
“莲生,他对你……这般重要么?”
“比什么都重要,比我自己都重要!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守护天下,一起征战沙场平定边关,一生一世的功业,陪他一起承担!我不能失去他,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知我懂我,爱我护我,他,他是女儿的心上人……”
“一切都会过去,莲生。纵使亲密如夫妻,父子,母女,也……都有分别的一天。”
“不,有些事情过不去,一生一世也过不去。”
莲生绝望地松了手,踉跄转身,爬到榻上,依偎在李重耳身边。那英挺身躯,如今苍白,单薄,越来越冷,她用尽力气抱紧他,试图以自己的体温暖回他,整张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难抑的泪水浸透锦衾:
“在我心里,他早已是我的亲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这一部分生生挖走了,从此我只剩残躯,留着黑茫茫的一个大洞……阿父,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会努力为他活下去,但从此我孤单一个,再长的人生漫漫,也都如行尸走肉一般……”
流光飞转,日已迟暮。窗外余晖射入重重帷帐,映出纵横交叠的阴影,被直棂窗的窗格割得片片碎裂,随着凄冷晚风,不住地飘摇颤动。
宫羽闭紧了双眼,仰头向天,静默良久,摇了摇头。
猛然深吸一口长气,似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雪白衣袂飘展,他移步踏入血泊,俯身榻边,伸指搭上李重耳垂在帐外的手腕。
“莲生,你回避一下。”
“什,什么?”
“阿父帮你救他回来。你去那边屋角,背转身,用巾帕遮紧眼睛,不要动。记得厚厚遮紧,不然会盲。”
莲生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惊异地望着父亲:“你救他回来?阿父,不要哄我……”
“快。”
宫羽的声音低沉,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力度:
“他心脉已断,骨血很快就冷,再迟片刻,连我也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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