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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夜观星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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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相有所不知,她性子执拗得很,我只怕逼得急了,真闹得婚事不成,有碍国家大业,还是得尽量顺着她些。”
“见机行事吧。”希利垔拄着拐杖起身,缓步走到窗前,仰头向窗外望去:“都说那韶王李重耳少年英雄,俊朗无匹,公主一见了他,心意顿时改了,也未可知。”
“那,待我们到了敦煌,韶王必定前来拜访,命乙真在屏后窥看?他中原人讲什么婚前不见面,我们却不必遵守这个规矩。只要婚事能成,不妨使些手段。”
希利垔长久不答,只望着窗外夜空发怔。
浩浩长空,黑中透蓝,绚烂银河横空而过,亿万星辰如玄珠泄地,光芒交织。希利垔的眼中,也闪动着几点莫名的光芒。
“二十年前,五星聚于西州,大星如火,照亮西北,昭示将有天人投生敦煌。如今太白起,紫薇落,天子无道,星命已移,敦煌在三年之内将有大劫,皇权旁落,新帝登基。这位新帝,纵使不是柔然人,也要他是柔然自家人。”
“是说李重耳?”伊斥也连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我不通星象,倒是一直不明白,国相是如何推算出他就是这位天人。”
希利垔白眉微动,缓缓摇头。
“星象浩渺,应的是天下大势,难以推算到人。但五星累累如贯珠,炳炳如连璧,这天人命格非凡,出身极贵,有绝世姿容。水火共济,阴阳同体,必是男生女相。月犯门宿,天庙彪炳,具起死回生之异能。”
“起死回生?”
“听来不可思议,却正是星象所示。”希利垔伸手捋弄白须,悠然回忆起来:
“那年濡水之盟,社伦可汗与凉国帝君商议和亲,凉国推出的这位五皇子,正与星象中的天人相符:二十年前结胎,姿容绝世,少年时曾受飞天赐福,定然身怀异能。我一算这皇子的命格,真是喜从天降!”
“记得,我记得。国相当即密奏可汗,要定这位五皇子。”伊斥双眸灿亮,凝望漫漫星空,舒畅地笑了两声:“这正是天佑柔然,凉国当绝啊!”
“没错。眼下一切尽在掌控,接下来就是要设法收服韶王,让他为我柔然所用。”
“这个容易。”伊斥的浓黑眼眸再次眯起,盈满胸有成竹的笑意:
“但凡皇子,都有承继大统之志。我们承诺扶植他登基,哪有什么不为柔然所用。”
夜色已深,漫天星汉灿烂,越来越是眩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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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这几天,过得心惊胆战。
以七宝身份随侍李重耳身边,陪他操持政务,本是莲生喜欢的差事。
千百人的喧攘中,悄悄凝视心爱的人指挥若定、筹谋精深,那种唯有自己才知晓的骄傲,仰慕,眷恋,比起二人相对,深深拥吻,是另一样的欣喜。
爱看他蹙眉思索的样子,爱看他议事到深夜,疲倦得以手撑额的样子,爱看他挽起衣袖蹲在舆图旁,和众属官激烈争论的样子,爱看他大发脾气,呵斥得众人不敢抬头的样子,爱看他妙计天成,众望所归,得意洋洋地自夸自赞的样子……
然而最近的李重耳,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干么盯着我看?”莲生低声喝道:“好好读你的折子啊!”
“上前来。”李重耳招手:“坐我身边,让我看得清楚些。”
这个傻耳朵,开始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莲生看。连日来政务繁忙,议事厅里,书房里,卧房里,甚至行走在皇城官道上,甘露大街上,他一边忙碌,一边肆无忌惮地盯着莲生,时而像是下着什么决心,时而露出邪恶的微笑。
“有什么好看的?”被他那火热眼神盯得久了,莲生禁不住地全身酸软,赶紧伸手摸摸脸颊,看看是不是不当心地变了身。
“好看。”李重耳不容置疑地点头。随着莲生的手势一起,伸手在莲生面颊轻轻抚摸:“只要习惯了,感觉也不错。”
莲生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什么意思?你给我说个清楚。”
李重耳只点着头,神情满怀怜惜,口中答非所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高兴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
这傻耳朵是怎么了?
难道是发现了莲生的秘密?怎么发现的,不可能啊。以他那性情,一旦发现,还不早就猴急猴急地揭破了,如今欲说还休欲拒还迎地什么意思?
想起他有一次曾经承认,若不是有莲生在,就凭和七宝这亲密情谊,几乎要怀疑自己有龙阳之癖。难道是因为如今七宝说了不喜欢女子,这家伙起了什么邪念吗?
咦呃!不可能,都不可能,必然是调戏,是有意耍弄……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那傻耳朵已经凑上前来,勾住莲生肩头,俯首附在莲生耳边,用一种又笨拙又尴尬的亲昵姿态,轻声道:
“你告诉我,那日九婴林里,山膏面前,你我第一次相见,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一见之下,便为我倾倒了?”
宁静的书房里传出一声嚎叫,随即呯呯啪啪一阵大响。
打斗声,呼喝声,求饶声,响彻书房内外,廊下侍立的宫人与侍卫们习以为常,仍各司其职,眉毛都不动一下。
“殿下!”
门扇霍然拉开,帘帷掀动,辅护都尉霍子衿闯进书房。一身远行装束尚未换去,斗篷风帽风尘仆仆,面颊被寒风吹得起了红丝。进门一眼看见书案边滚作一团的李重耳与张七宝,顿时满脸都是寒霜。
“殿下,不是说过不要在书房里厮打!给众人听见了成什么话!张七宝!你不要倚仗殿下宠信,过于恣意妄为!须知我有权禀奏圣上,即刻问你一个挑唆皇子违律的重罪!……”
“好了好了,少唠叨几句罢。”李重耳翻身爬起,笑吟吟坐到案边,一只手掠掠发鬓,整整衣衫,另一只手仍搭在七宝肩头,被七宝嫌弃地拂开。“快说,得了什么讯息。”
霍子衿双眸烁烁,盯着二人举止,沉默了片刻。
这心思细密的辅护都尉,在这一刹那间觉察到,室中气氛,微微有异。
就在他外出远行的三天里,眼前二人的关系,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化。
“百里孤鸣的讯息准时送到紫烟驿。”军情重大,唯有迅速藏起心情,自腰间佩囊摸出一只小小竹筒,珍重呈给李重耳:“封得严密,属下未敢轻拆,请殿下亲启。”
李重耳也已经顾不上嬉笑玩耍,瞬间眼神一亮,神情严肃而警觉,一把抄过竹筒,飞快拆开蜡封。
筒内是一只细细卷起的纸卷,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李重耳看了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阅读,读过一遍,又读一遍,神色越来越沉重,面颊微微地都有些发白。
“果然有内奸。”李重耳一拳砸在膝头,随手将纸卷递给七宝:“如此说来,姬广陵确实冤枉。”
“殿下!”霍子衿抢夺不及,那纸卷已经被张七宝接去。霍子衿急切万分,转身向李重耳叫道:“如此重大军情,怎能给他过目?属下都没敢拆看,他算什么人!一旦有个闪失……”
“我从没什么要避忌七宝。”李重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吧,七宝与我共同征战陇安,与姬广陵也是交情匪浅,此事不须瞒他。”
霍子衿脸上,阴云密布,只气得双手颤抖,用力按在膝头。
莲生全未留意霍子衿的叫嚣,低头凝神细读那枚纸卷。寥寥数百字,言简意赅,讲述了一桩惊心动魄的大事。
百里孤鸣潜入夏国统万城,凭借以前贩马的资历,接近了夏国大将军赫连阿利的马夫。与马夫们混了数月,饮酒聊天的只言片语中,得悉不少重要军情。那赫连阿利自从弟弟赫连虎头阵亡之后,对凉国仇恨极深,养精蓄锐只待屠灭凉军,庆阳郡时时笼罩在战事阴云中。
马夫中的一个,妻子名唤梁氏,在赫连阿利府中做杂役。通过这层关系,百里孤鸣又探知不少秘事。梁氏有一次与侍女们私下说笑,谈论天下女英雄,赫连阿利侧室苻氏的侍女小芒骄傲地提起苻氏,说苻氏将凉国一位皇亲贵胄玩弄于股掌之上,从他手中拿到凉国大军运送粮草的计划,助大夏夺到姑射重镇。
是哪个皇亲贵胄?小芒没有说。
然而此语一出,坐实了凉国是有人出卖军情,姑射粮草失陷,并不是姬广陵的过错。
室中炭炉烧得熏熏和暖,莲生手中却是一片冰凉。为一个女子,出卖自己家国,拱手送上二万石粮草,一座边关重镇,成千上万无辜军民的性命?
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与李重耳四目相对,只见李重耳也是一脸凝重。有这样一个奸贼混在朝堂之中,确是心腹大患,收复雄川霸川,只怕也要被此人从中作梗。
李重耳双手握紧,眉头微蹙,炯然凝望窗外远方:
“皇亲贵胄,这范围也是很小了。虽然还未查明真凶,已经可以洗清姬广陵通敌的嫌疑,待我马上禀奏圣上,先为姬广陵免罪,召他回到敦煌,正可以参与庆阳战事。”
莲生点头不已:“姬老头若能官复原职,定然有益战事。他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唉,只是可惜姬夫人不能复生。”
霍子衿未曾见到密报内容,只听得云里雾里,面色更是难看。正郁闷间,帘外高声告进,是文书安辰报来鸿胪寺呈送的快讯:
“柔然使团已经进入敦煌郡,十一月十九抵达敦煌城!”
室中一片死寂。霍子衿凝神望着李重耳,却见他与张七宝两相凝视,各自神情微妙,却是视线紧紧交缠。
“重症须要下猛药了。”李重耳喃喃自语一句,眸光异样地闪动着,神情中有些桀骜,有些苍凉,更多地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下什么猛药?”霍子衿与七宝齐声问道。
李重耳仍不理睬霍子衿的凝视,只盯着张七宝看,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他们七日后就到,我有件事情要做。”视线移转,望一眼屋角漏壶,扬手叫道:“更衣,备马,上午朝。”
“李重耳!”
七宝忽然高叫一声。李重耳与霍子衿都转头望着他,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挺身凝立,昂首道:“散朝之后,你去药泉,莲生有话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