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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愁云惨雾的一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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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躺在肮脏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闭着眼睛,回顾自己的前世今生。这并非是因为你碰巧有心情这么做,而是你决定了今天就是给自己的最后机会。
你的前世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特别之处,但是自然,对你而言那是一段无可替代的人生,即使不拿来和惨淡的今生相比都是如此。你病死时还太年轻,刚刚重生的时候,你记得自己还曾因此而埋怨命运弄人,在有那么多人世的美好还没有机会一一品尝的时候过早夺走了你的生命。但现在,你已经明白那短暂的人生里,有太多你习以为常的事物其实并非理所当然——它们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
你要说的,甚至都不是亲人和温情这种太高级的东西。仅仅是干净的食水、不会置人于死地的空气和平稳的睡眠,对现在的你来说,也已经是只存在于浅梦中的东西。你现在虽然闭着眼睛,提起的精神却一点也不敢松懈。“他们”把这里称作育儿所,但显然这和前世你去过的是两种机构。“他们”喂你刚好不至于让你饿出疾病的食物,给你能入睡的一席之地,仅此而已。并且你心知肚明,“他们”完全有能力做到更好,只不过这种类似于养蛊的方式更合心意而已。
自从你脱离懵懂的年龄,回忆起自我的存在之后,你就在试图了解自己身处的地方,但到了现在能明确的也就只有“流星街”这个毫不相称的名字罢了。最初你怀疑这个世界是战争后的废土,在你第一次见识过负责运送物资的飞艇后就打消了这个年头。在你有了行动能力后,你去过设施外,在垃圾堆中翻出了一些能够证明这里存在繁荣文明的东西后,你的疑惑不减反增。
虽然你是如此好奇,但还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你,暂时还没有这个荣幸去一一证实心中的猜想。
这里无法计算时间,你只能通过上辈子的经验判断,现在自己大概在6到7岁左右。能活到这个岁数你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设施里最少六成的孩子会在婴儿期夭折,两成在成长过程中死于伤口或疾病,还有一成失踪,你倒是很想往好的方向想象,但早已学会了不抱希望。
你虽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却从未停止过羡慕那些还未记事就轻松死去的幸运儿。就算无法把出生于此的事实撤销,却总还有选择去死的自由,在这里,想要自杀可太轻松了——阻止你这么做的原因,除了好奇心外还有不甘心。你扛过了剧毒的环境,却死于对未来的不确定,这听起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五天前,你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在这个巨型垃圾场里寻找活下去的乐趣。今天已经是最后的期限,到了中午,尚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你睁开眼睛,打开怀里抱着的、你唯一的财物,装满藏品的蛇皮口袋,心情轻松地检查起来。正当你打算在生命的最后时间再冒险出去一次扩充一下收藏的时候,突然惊恐地发现袋子的侧面破了个大洞——你辛辛苦苦收集半生的收藏品竟然已经少了一半!
虽然客观来讲,这就是一袋子垃圾,但对你而言,它们却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短暂活过的唯一证明。加上上辈子,你从未如此愤怒过,四肢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稳住颤抖,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铁棒。
“是谁干的!?”你拿棒子狠狠砸了一下地板,大吼道:“哪个干的给我滚出来!”
白天还停留在设施内部的孩子们,大多数都和你本人一样不成器,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你有节奏地敲着铁棒,吵醒了所有还在打盹儿的人,并且惹怒了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平常睡在你临铺的是个被取名叫亚兰的丸子头女孩,你们平时还算说得上话。她焦躁地爬起来,用肮脏的衣服下摆抹了把脸就冲你嚷嚷起来:“汉娜你催命呐?多大点事你吵吵个什么劲儿啊。”
和你不熟的孩子们警惕地看着你没有多话,反倒是这群相熟的争先恐后地埋怨起你来,这更加助长了你的怒火。
“我不信你们这群人一个都没看见是谁干的,不说出来,我就一直这么敲下去。”
“你算个什么,敢来威胁我们?”一个不满你态度的孩子也站了起来,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满目凶光。继他之后,又有三两个做了同样的举动。
如果是同时,你大概不会乐意横生枝节,但此时你心中的狠劲儿已经彻底被激发了出来。反正你也没有想要活过今天,根本不介意死得再刺激点。
“好啊,你过来试试,我就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东西。”你狞笑着说。
流星街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机灵,他们大概都看出了你今天有些不对头,又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于是果断地认了怂,都坐了回去。
“我看见了。”最后,一个大概叫史蒂芬的小孩开了口,他最多五岁,声音还奶里奶气的:“喏,就那边那个新来的,是他干的。”
除了从婴儿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之外,这个设施里偶尔会进来一些外来的小孩子。史蒂芬指着的那个男孩你也有印象,来这里最多不足半个月,不多话,又经常呆在设施外,所以和你们中的谁都不熟。
在被指认之前,这个小贼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死样子,现在倒是承认地十分干脆。
“是我没错。”他点了点头,竟然十分沉稳,如果你不是气成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会觉得他这模样有几分帅气。小贼从衣服里(他竟然还有外套穿)掏出了你遗失的收藏:一本大部头,三本杂志和两小本漫画。
他还一样挑了一点!意识到这点之后,你几乎失去了理智。
你几个大步走过去,揪着他的领子,把孩子整个提了起来。他也并不挣扎,很乖地待在你手里,两只黑眼睛湿漉漉雾蒙蒙,像只中了陷阱的小鹿一样无辜。如果你不是已经被流星街充分地教育过,恐怕真的会被他骗了过去,错过他底下鬼鬼祟祟的手。
你冷笑着把他的手捏起来,轻轻一折,就卸下了小刀。
“没收。”
即使被当场抓包,这死小孩居然还是不见慌乱,不仅如此,还主动把赃物交到你的手里,表现得简直像是个模范乖宝宝。你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十分火气去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咕嘟嘟地冒着泡,令你七岁小女孩的嗓音听上去有了几分威慑力。
“你给我交代出个理由来。”
小孩垂下眼睛,歪着头,想了一小会,就好像他在决定偷你的东西前根本没有仔细想过原因。
“因为我很好奇汉娜的口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还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你的表情不对,就立刻转换了话题:“在看到了内容之后,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你。”
“别套近乎,也别避重就轻。”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你基本已经冷静了下来。看到你俩周围的一段距离,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死小孩,你嘘着声驱散了他们,才继续和小贼说话:“你起码得赔我个袋子,讲定了我才会听你的问题。”
“嗯。”贼干脆地点了点头。此时你才打量起他来。这是个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大概比你小一两岁,应该混杂了不少类似东亚人的血统——混血儿在流星街非常常见,你自己的这副身体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五官端正,却并不起眼,唯一会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额间印记一样不详的十字纹身。他有算得上合脚的鞋袜,以及修剪过的头发,也没有因为饥饿而过分憔悴,这些都是他在此之前得到了一定照料的证明。
“汉娜识字吗?”他问道。
这个问题问大部分育儿所的孩子,都只能得到否定的答案,但问你确实是问对了人。
“嗯,我能看得懂书。”这算是在这个世界你唯一值得骄傲的成就。当然没有人有这个耐心教你读写,你曾经缠着送你们食物的工作人员问,对方烦不胜烦之下也只告诉了你几个字的读法。确定这个世界的通用文字是和日语近似的拼音文字后,你靠着长久的努力自己破译了文字,并熟练到了能流畅读书的程度。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好奇道。在这个鬼地方,除了你自己之外,你还从未见过有其他任何人对阅读感兴趣。这当然不能怪他们,流星街的孩子只是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非常努力了,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兴趣爱好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这里也有一本书,你可以帮我看一下吗?”
小孩低下头,从外套里掏了半天,拽出一本册子递给你。这书皱得像块咸菜,黑色的封皮上不知道是沾了血还是什么别的污渍,看上去很恶心。你用了点力气,把书页展开、抹平,努力辩识着上面的字体。
你一点点拼着字音,小声地念了出来:“至唯一真神路西法……啊?接下来是,诸天神使与祂们的选民、吾等的姐妹兄弟。谨以天使、羔羊和圣子之血……”
你闭了嘴,快速地翻了几页,虽没怎么去读内容,但单从插画上看,这书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到一张描绘着火刑的画,图中受难的少年有着和这个小男孩如出一辙的纹身,他尖叫着的痛苦脸庞烈焰一般舞动着,几欲破纸而出,竟还有几分魔性的美感。你好像被人重重打了头部一样,一阵耳鸣,才骇然地合上了书,就看到男孩仍然安静地抬头看着你。
“原来写得是这些,”他嘟囔着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别的呢。”
你拉起了他的手腕,把这晦气的小薄本用蛇皮口袋裹了裹(你的老伙计已经不能再装东西了),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走了,你今天之内就得把袋子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