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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苏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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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泫说,如果真有人引走墨荼荼,那一定是去了颠婆的深山老林——死域。
众所周知,归墟之境自存在伊始,在已仙逝的老府主与清练的治理下,各大妖族分营划地,互不侵犯,还算井然有序,但天地之道,需达阴阳之理,世间因缘相衡,亦当交覆不息。
变数就发生在千年之前。
颠婆,这个名字从出现到令鬼神褫魄,只用了十天功夫。
凭借强大的妖术夺取妖心,并迅速侵占了归墟之境中唯一一片广袤森林,各大妖族均被波及,原本的山林乐土短短时间内成了可怖的修罗场,再也没有妖族敢独自驰骋在外,全部龟缩在了境中万妖城的自家领地。
清练得知此事,孤身一人入了死域,三日后,伤痕累累,浴血而归,摸清了颠婆的底细:自乾坤始奠,混沌初开,万妖所造恶孽,生衍不息,幻化成妖。
故妖力蛮横,无法降服。
但也带回一个还算振奋人心的消息——她以整个归墟相挟,与其达成约定,每年以三颗妖心相抵,双方互不侵扰。
三颗妖心,各大妖族之中起先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后来也觉得实在没办法,便偃旗息鼓,默许了。
颠婆自始至终占据着一方山林,千年来也偶有传出个别妖众在林中丧命,故各大妖族逐渐在野外消踪匿迹,除了必要的出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万妖城中,受妖城封印守护。
而归墟之境所处之地,外围是饲妖洞,洞中妖气靡盛,常有路数野又无家族挂碍的妖灵活动,二者出口重叠,与人世相接,颠婆似乎也顾忌作乱惊扰人世,饲妖洞长久以来还算安稳太平。
讲到此处,云泫不由面露苦笑:“可惜近些年我身体不大好,鲜少外出,如今各大妖族盘踞万妖城,而万妖城就建在死域深处,此间形势趋于复杂,恐怕不止颠婆一方势力需要提防……”
闻人猜似乎并不意外:“依你之见,还有何人想打龙骨的主意?”
云泫一怔,旋即挑眉:“既然你也有了计较,何必还来问我?”
闻人猜静默不语。
云泫微微一笑:“不如老规矩,我们压一局。”
***
丛林边缘。
芊芊早一刻抵达,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破开外围封印,小黑在一旁蹦蹦跳跳,火急火燎。
看它的反应,墨荼荼应该确实在此逗留过。
正束手无策,天际间一道白芒飞驰流转,瞬息落于一侧。
闻人猜也到了。
他片刻未踌,袖摆微漾,掌间几番起落,诀咒捻出,就见一面覆盖住整间山林的半圆水色封印显形,其上几道赤白灵光回旋游走,不多时,封印兀自微微颤动,从下至上次第消融,很快,隐没于明净苍茫的天地间。
封印之前的一人一妖一火,随之身形微动,化作三道流芒,投入幽暗山林。
***
泥潭之畔。
若不是墨荼荼反应迅速,在身体将将要栽倒落入泥潭之时,一把扯住岸边枯木,恐怕已经遭到了灭顶之灾。
她揉身借力,悬空平滑,向侧方闪躲——本已经脱离危机,却忽地身形一滞。
她看到,身下泥潭之中黏腻的土褐色正在消褪,仿佛有人安置了某种净化装置,本已污浊至极的泥水正慢慢转为清澈,又似乎淤泥有着自己的生命力,正在相互驱赶着,集体往他处迁徙。
触目所及,渐渐澄净的池底枯骨成片,密密麻麻,被淤泥裹带着,随泥潮往同样的方向涌动。
而其中唯一一具没有化作枯骨,依然血肉丰满的男性躯体映入墨荼荼的眼帘: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衣着,熟悉的一动不动躺倒在池底的姿态……
这一幕,如同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猛地劈向了她的脑神经。
毫不迟疑,墨荼荼松开紧抓枯木的手,纵身飞跃,没入深潭之中。
伤口被牵动,丝丝血线化入水中,但她顾不得了,她不知道苏麟已经被扔在这里多久,她只知道,她得快点去救他。
一定还有救,他不可能死。
潭水看似青浅,却深不可测,游了很久也没到尽头,水温冰冷,寒冽刺骨,墨荼荼凭着一股蛮力,拼命向前。
随着与苏麟距离渐渐拉近,她眼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与池水融为一体。
更近了。
苏麟像是睡着了,侧躺在池底,面色苍白,墨荼荼屏住气息,胸腔里闷得越发难受,简直快要窒息。
很快,她握住了他的手:温度竟比池水还冷。
正要近一步往前,苏麟周遭原本平静的池水忽地漾起波澜,柔柔浅浅,似一阵不易察觉的风,若非她五感灵敏,根本发现不了。
心下一凛,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耳边有剧烈轰声爆起,隔着水波阻力,缠裹着浓浓的钝鸣。
墨荼荼只觉得眼前一晃——
她以最近的距离,眼睁睁望着苏麟如同被点燃的火树银花,周身爆裂开来,须臾之间,音容不再,骨肉消弭。
他似乎对这个世间毫无留恋,燃最热烈的红火,绽于最冷最黑的夜空,连最后一丝温存都吝于留给她——
随之一同崩裂的,还有她的心。
……
池水很快被鲜血染红,眼前除了一片迷蒙血色再无其它,强劲慑人的水波将苏麟化为血水,也将她的身体震飞。
胸口伤处撕裂更甚,大片鲜血顺着眼耳口鼻涌出……
墨荼荼浑无所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气流带出泥潭,又狠狠摔落在了地上。
眼前,脑海中,只剩下刚刚见到的最后一幕——苏麟本来在安睡的,就算死了,尸身总还在的,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周身麻木,胸口窒息得愈加厉害,她开始大口喘气,不停歇的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脸上冰冷濡湿,全是脏兮兮的血水。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苏麟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
不远处有轻缓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就到了墨荼荼身前。
来人蹲俯下身,声气细细柔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怎么样啊,墨荼荼,你现在是不是也不太想活了?”
声音分外熟悉,又分外可憎,墨荼荼周身的神经都随之一颤。
她没有言语,眼睛仍旧直勾勾盯着顶方天空,那里除了郁郁葱葱交叠重合的树干枝叶,与缭缭绕绕的浅薄雾气,再无其它。
“是你把苏麟扔到水里面的吗?”她问,语气出奇的平静。
“我用凤翼罗盘给他改了个运数……阎王要他三更死,没人能留他到五更,这其中,也包括你的生死契约,你看,他是不是炸开得很漂亮啊?有没有永生难忘?”
墨荼荼未答:“清练说你受伤了,这样看来,你是在骗她啊。”
她周身狼狈又滑稽,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乐乐心中别提多痛快了。
“不然呢,我要是不示弱,她怎么会那么痛快将你……”
话未说完,陡然顿住。
乐乐不可置信的垂首——腹部一片冰凉,被一只手生生贯穿。
墨荼荼另一只手借力,缓慢地支撑起身子,望着乐乐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暗沉。
“总撒谎,有什么好处呢?做人还是得诚实一点。”
乐乐张了张嘴,只觉得周身气力都被抽走,脸上神色震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荼荼笑了笑:“你放心,我做事不像你那么绝,我不会杀你的。”
说着,目光移转,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
“但是为了苏麟,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取你半边肺吧,谁让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这么没心没肺呢?”
乐乐惊恐地盯着墨荼荼渐渐发力的手,其上已经泛起一丝幽冷慑人的青芒。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
墨荼荼眼尾扫到一抹正从侧方席卷而来的赤红灵光,杀意凛然,她周身一滞,不得已将乐乐抛下,向另一侧翻滚,堪堪躲过一击。
灵光不依不饶,拐了个弯儿,又奔着她袭来,势头凶猛彪悍,险些挫碎她的脊骨。
如此三四个回合,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忽地,手腕一紧。
有人大力拉扯着她,没头没脑的向着一个方向飞奔。
墨荼荼双腿直发软,机械的跟着跑,身后的攻击犹在继续,两人连滚带爬,手忙脚乱,那人却像是铁了心,一刻都未松开她的手。墨荼荼脑子混混沌沌,连来人样貌都无暇顾及,只知道要尽力配合,不能辜负人家一番舍命相救。
直到脚下一空,身子猛然间向下疾坠——
……
乐乐还停留在原处,因为受了伤,半跪在地,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伤处,血止不住的涌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又顺势往下,滴淌到地面枯朽残败的枝叶上。
有脚步声从林间深处传来,不疾不徐,攸然踏至。
乐乐一直低头垂眸,喘着粗气,知道有人来,也不惊慌。
俄顷,一抹绛色衣摆曳入眼间——
她周身一顿,片刻不敢耽误,恭谨俯首。
“谢凤主相救,我……没能留下墨荼荼。”
***
闻人猜带着芊芊来到深潭时,整方天地已恢复成最初的模样——残枝败木,死气沉沉。
潭中泥泞裹着微腥,看不出任何异样。
小黑莫名焦躁。
芊芊只看了泥潭一眼,便发现了端倪。
未等闻人猜吩咐,她双手交汇,祭出诀咒,竹青色铜镜缓缓升至半空,拖出一道迤逦紫芒,紫色灵光漫过潭水,满池淤泥像是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往潭底深处翻涌。
不多时,水面恢复澄澈,芊芊去到泥潭边缘,半俯下身,细致查看。
“猜哥哥,池中有血。”
小黑躁动更甚,直接跃至上空,变着方向绕圈。
芊芊立时反应过来:“是荼荼的?”
小黑忙不迭上下跳动着回应。
闻人猜一言未发,目光移转,缓缓扫视周遭——除了高处萦绕树梢枝头的些许雾气,便只剩了初昏幽暗的林间众多垂死挣扎的树影。
末了,他道:“走吧,进万妖城。”
***
墨荼荼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山林的。
醒来的时候,正值深夜,浑身上下铺满味道呛鼻的干草,房间里没有烛光,周遭一片漆黑。
她甫一睁眼,便没再闭上。
目光直直盯着半空,心口仿佛放了块烧红的烙铁,连带着伤处一起灼烧似的疼,不光这两处,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全在隐隐泛痛,像要散架了似的。
但她觉得这样挺好。
不然呢?
凭什么她身边的人左一个右一个都死了,就她还活得那么舒坦?
先是老妈,再是欢欢,最后是苏麟。
本以为已经为他做好了万全的防备,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
她没忍住,眼泪再次顺着眼角无声流下。
……
一夜无眠。
墨荼荼发着呆,直到黎明将曙。
随着太阳升起,屋内陈设逐渐明朗——她身处于一间粗鄙简陋的柴房之中,送她来的人似乎想把她藏得隐蔽些,在她身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草。
墨荼荼回过神,觉得自己缩在草里的模样一定很滑稽。
有些想笑,可是刚牵动唇角,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这时,门畔突然传来响动,有人在外面小心翼翼的开门,墨荼荼有一瞬间的愣怔,心中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继续闭眼装睡?
还未做好决定,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背对着屋内,一边注意着外面动静,一边警惕的抵身进来。
墨荼荼觉得奇怪,便睁着眼没动。
进来的是个女孩子,单看背影,她心中已经开始犯嘀咕了。
待女孩转过身,墨荼荼先是一怔,紧跟着,惊得不顾身上伤势,猛地从干草堆上坐起了身。
“欢……欢欢?”
女孩见她激动,也一怔,面上却划过一丝茫然:“你……认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