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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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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俄柏的美貌与她的傲慢一样出名。在她与她的丈夫成婚之前,就有人苦口婆心地劝告过她的丈夫安菲翁:
“你是一名国王,而你的妻子则必要有王后的风度和威仪。世人皆知尼俄柏是何等傲慢的人,就算她的美貌足以令你这样的英雄心折,可是遥远的国度里,不也是有着单凭美貌就可以匹敌美神的普绪克么?”
“我相信忒拜的国王不是那目光短浅、仅仅注重人的外表的平庸之辈,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执意要迎娶傲慢的尼俄柏?”
“而且尼俄柏施以傲慢的对象不仅仅局限于人类。如果真的有一天,因为这种女人无意的举动而得罪了神灵的话,那迎娶尼俄柏这种事的投入和产出就完全不成正比了。”
安菲翁并没有把此人的劝告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免不了被心怀恶意的小人诋毁;那既然反推过来的话,那些美名与恶名一并远扬的人身上,也定会美的一面多于恶的一面。
这样想来,尼俄柏一定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而且心地善良,温柔宽和又包容隐忍。
然而在他真的怀着这种心态,开开心心地迎娶了尼俄柏之后,才发现这傲慢的公主果真名不虚传:
她傲慢起来的时候连神灵的面子都不顾,更别说对她的丈夫了。
因此安菲翁不得不常年征战在外,试图用胜利的喜悦来冲散那冰冷的宫闱带给他的无穷尽的压抑感。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证明一件事,一件全忒拜国的国民都知道、但就是敢怒不敢言的事情:
尼俄柏是个傲慢到了极点的女人,甚至在她结婚多年之后,那能够支撑着她的傲慢的唯一基石美貌都开始渐渐褪去了,这无用的傲慢却历久弥坚地存留了下来,并且即将加诸于她的臣民身上。
女预言家曼托是久负盛名的预言家忒瑞西阿斯的女儿,从未有过能够觐见尼俄柏皇后的荣耀,然而今天,这份荣耀便要与傲慢的灾难一并如咆哮的海潮般袭来了——
当全城前来祭拜勒托的妇女们如潮水般拥在一起时,尼俄柏身穿金线织成的长袍,在随从的簇拥下纡尊降贵地走下来她那华美的车辇,来到了她们的中间。
她的傲慢是那么气势凌人,但凡她经过的地方都不用侍从们拦阻,那些妇女们便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如果从上空俯视的话,便宛如能够分开大海的泰希斯一样。
她站在这些忙着献祭、然而此刻全都为她停止了手下一切动作的妇女中间,用傲慢的目光环视众人,高声道:
“你们发疯了吗?竟然为勒托建立祭坛,她何德何能,能够在我的城市里享有如此尊荣?既然你们都为勒托建立祭坛了,那为什么不为我的神圣的名字焚香?”
要不是燕北北现在还是个婴儿,没有力气走路也更不可能从万全的襁褓里挣脱出来的话,她当即就想从侍女的怀抱里蹦出来,拼死拼活也要捂住尼俄柏的嘴:
对希腊神话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尼俄柏的故事,而她的悲剧正是以“藐视勒托”这件事为起点的。
此刻,那边的尼俄柏已经夸耀完了自己的家世,比如她那曾经受邀前往众神的宴会上的父亲、她那身为闪烁的七星普勒阿得斯的姊妹的母亲,还有她的祖父宙斯和丈夫安菲翁,眼下已经行至了最要命的部分了,也是勒托为之勃然大怒的部分:
“没有一个母亲能有我这么多的孩子,我有七个花一样美丽的女儿,七个健壮的儿子,不久以后我还会有数目相等的女婿和儿媳。难道我没有理由在全城人中感到骄傲吗?你们竟胆敢不敬奉我而敬奉勒托,真是合该受到诅咒!”
“勒托不过是旧日里泰坦神灵的不知名的女儿,连最为慈悲的大地都不肯赐给她一块地方,让她为宙斯生儿育女,直到水中时隐时现的小岛得罗斯出于怜悯给了这个东奔西走的女神一个暂时的住处,这个可怜的女人才得以在那里生了两个孩子!”
“然而即便她有了这两个孩子,但是她依然可怜得很,因为这只是我的做母亲的可喜收获的七分之一!谁能否认我是幸福的?谁会怀疑我将长久幸福?拿走你们的供品,摘下头上的花环吧,统统散开回家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干这种蠢事!”*
燕北北:完了,真的完了,她真的这么说了。
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一眼。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任谁都无法对一个不谨言慎行而将自己所有的孩子都送进了地狱的母亲报以好脸色的,尤其是对燕北北来说,她还是个直接的受害者。
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来得很快——至少比燕北北预料中的要快很多。
只不过他们前来的时机和燕北北所知的希腊神话正典里的,有着微妙的不同。
正如故事里记载的那样,那是个适合打猎和赛马的好日子。
在忒拜城那神奇的城墙外边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早已规定不准再耕种,只供赛马赛车之用,尼俄柏的七个儿子正在这里嬉戏玩耍。
正在他们的欢乐的声音传至高空之时,一支从云端射来的金光闪闪的箭从天而降,正中还在用手拉着缰绳、安稳地骑马绕圈小跑的伊斯墨诺斯的心脏!
就在这位尼俄柏与安菲翁最年长的孩子捂着胸口,气绝而亡从马上倒下的时候,第二支银芒闪烁的长箭也悄然而至了:
这支箭的来势更为精准也更为致命,无声无息地就射中了刚刚受惊,正在慌不择路奔窜逃命的尼俄柏与安菲翁的长女。
燕北北瞳孔紧缩,上辈子整整在希腊神话上耗了好几年的她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哪里不对——
这不对!
重男轻女的现象其实自从进入父系社会之后,就在各种地方都有所体现了,希腊神话里还有很著名的、象征着父系社会和母系社会的争斗事件,那就是俄瑞斯忒斯弑母事件。
在此次审判上,雅典娜投出了最为关键的一票,象征着母系社会的败退和父系社会的兴起,而从这件事中也可以看出,“女性”在燕北北所熟知的希腊神话体系中的地位,是绝对低于“男性”的。
因此,如果真的想报复仇人的话,杀掉她的七个在正典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儿,肯定不如杀掉她有名有姓的七个儿子带给她的悲痛来得绝望,而在希腊神话的正典里,勒托也的确派了阿波罗去杀掉了尼俄柏的七个儿子。
如果尼俄柏后来没有口出不敬之言,扬言“虽然你杀掉了我的七个儿子,但是我还是有七个女儿,依旧远胜于你”这样不知死活的狂妄言语,她的七个女儿绝对能够得以苟延残喘。
——可是为什么此刻,阿尔忒弥斯竟然提前了这么长时间,要一并将尼俄柏的女儿也杀死呢?
——还是说,她所知的、流传至后世的那些神话,是被人为篡改后的结果,在这些神灵眼中,无论男女,均无不同?
然而此刻已经容不得燕北北多想了,她也无暇多想,因为她看见了阿尔忒弥斯的真身。
人类无法直视神灵的辉光,否则会被灼伤双眼,酒神的母亲墨提斯连宙斯真身的光芒都抵挡不住就被烧成了灰烬。然而此刻,燕北北却发现,她竟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阿尔忒弥斯,这位在希腊神话中久负盛名的狩猎女神、月亮女神与处女守护神。
而也正如她曾经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那样,高傲的、冰冷的、纯洁的、美丽的女神浑身都闪烁着银月的辉芒。她那宛如融化的黄金般灿烂而明亮的长发被高高挽成发髻,细长的棕榈树树叶编织而成的花冠端正又庄重地压在发间,飘扬的白袍迎风猎猎。
同时,就在燕北北看向阿尔忒弥斯的那一瞬间——
自诞生以来,数日数夜、数百年数千年未曾感受到何为心悸的英勇美丽的女神,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幽微的悸动。
那是“命运”。
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里,阿尔忒弥斯的发髻散开了。翠绿的花冠从阿尔忒弥斯的发顶滑落,金黄的长发一瞬间飘扬开来,宛如流泻的、融化的上等黄金。
就好像天意都在拦阻她的行为一样。
然而阿尔忒弥斯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长发再次梳理起来的意向,依然毫不迟疑地拈弓搭箭,对准了被尼俄柏护在怀中的、她的最后一个女儿。
冷漠而美貌的狩猎之神和处女守护神发如流金,衣带月光,手挽新月之弓,与她的同胞兄弟太阳神阿波罗并肩前来,乘银光闪烁的月亮之车迎风连搭七箭。
箭矢破空而来,来势汹汹,闪耀着银光的、来自月亮女神的长箭,带着冰冷的寒意与死亡的气息遥遥而来,一箭破云,正中尼俄柏最小的女儿那稚嫩的、小小的的胸膛。
而直到这一箭尽数没入了她的胸口,燕北北才恍惚想起来,她至死也没有名字。
——女神是美丽的、高傲的、纯洁的、慈悲的。
——而在面对胆敢冒犯神威的人面前,她们就是冰冷的、残酷的、威严的、不容反抗和置疑的。
燕北北感受着胸口的剧痛,只觉那种疼痛与委屈简直难以用世间的任何言语来描述,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
如果我不是尼俄柏的小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用枉死了。
她缓缓合上了眼睛,怀抱着“在这里死去的话没准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这只不过是个梦境”的美好愿望闭上了眼睛,黑暗在那一刹那如潮水般铺天盖地。
这是何等短暂又何等沉默的第一次会面。如果当事者唯一知晓内情的那方没有说出来的意愿的话,那么任谁都不会知道,在这苍茫的蓝天与寥廓的草原上,刚刚发生了一起何等骇人听闻的谋杀:
狩猎女神、处女守护神与月亮女神,勒托之女,太阳神与预言神阿波罗的同胞姊妹,刚刚亲手用弓箭谋杀了那个本应跨越千山万水来爱她的人。
可是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渺小又脆弱的,更何况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