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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宁海路,搪石街 ...

  •   赵县是梨花之乡,闻名遐迩的花都。每到春天,鸟雀唱起第一支歌的时候,梨花就开了,风吹得越使劲,梨花就开得越灿烂。它们昂着五片雪似的花瓣,以白妆簇起一丛淡红色的素蕊,在春风里静静地看着人世变迁,见证着一个个或苍凉或美丽的故事,偶尔有露珠滴落,是梨花的泪。悲欢、离合,不过是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梨花般清丽素雅的女孩,也有梨花般纯洁唯美的爱情。

      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南平

      街头繁华,车咽马阗,处处显得热闹。路是搪石路,一块块石头大小不一,形状极不规则,却都整整齐齐地码齐垒紧,弹石间的缝隙,也一并以沙石填塞并轧实了----以致走起来并不搁脚,而且还有点健步如飞的意味。

      路边的各色商店,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的,似老家灶膛旁的火柴盒,店里的东西零零总总,还算俱全。不时地有一辆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丁零丁零”地炫耀似的响个没完,的确,在这样的年代里,有一辆自行车代步,是顶了不起的事情,亦是颇以为豪的。

      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走来走去,是为巡逻,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谁也不敢懈怠,擦得锃亮的黑色军用皮鞋在搪石路上来回敲击,“咯噔咯噔”,如撞钟般一下下敲在路人的心里,偶尔制服里会伸出一只粗大黝黑的手,提一提挂在腰间的盒子枪,行人越发来去匆匆,不敢稍作停留。

      今日本来是有太阳的,然而此刻乌云蔽日,太阳早已跑得没影儿。一个蓝衣碎花的少女步履轻盈地飘荡在路上,路上无风,路不宽阔,脚下却是自由自在。前面是个拐角,她大踏了一步,云朵像是褪去了羞涩,渐渐散开。就在此刻,一辆自行车从身后疾驰而来,车的主人竟忘记了按铃,只一个劲儿地刹车,但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撞上了蓝衣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车主连声道歉,“没撞坏你吧!”

      少女呈跪拜状,趴在了高高低低的搪石上,走起来是那样轻松,摔下去可一点也不好受。她此刻心里想,若是摔在了沥青路面上,必定不疼,就是疼,也疼得有限。然而嘴却快了一步:“摔坏了腿,站不起来了。”

      车主慌慌张张地下了车,撑好脚架,刮下了一地生锈的碎屑。他站在少女身后,有心去扶又不敢相扶。

      蓦地少女的声音如银铃般响起:“骗你的,下次当心点,幸亏你是遇见了我啊!”她窸窸窣窣地从地上爬起,手脚麻利,径直往前走了。

      沈容呆呆地立在原地,心叹:好奇怪的女子。又想:今日是交了运了。正自顾自想着,少女忽然回眸一看,仿佛是冲着自己笑了笑,明艳美丽。太阳已经挣脱了云彩的束缚,探头探脑地钻出云层,懒洋洋地照在少女的脸上,无端地添了几分娇媚可爱。沈容心神一荡,双目再也移不开。

      苏潆霜连歌带唱,跑着跳着回了学校。

      这是全国第一所女子大学----南平女子文理学院,一个漂亮的古典宫殿式建筑群,原名南平女子大学,五年前在教育部立案,更名南平女子文理学院。

      她走在秋叶连绵的小径上,两旁是将谢未谢的红花檵木,茂盛的叶子簇着零零星星的花朵,宣示着夏去秋来。偶尔有一丛性情倔强的,抻直了细细长长的花瓣儿,拱着嫩黄色的花蕊,不甘地与节气做最后的斗争。苏潆霜觉得好笑,就算你扮得再像菊花,秋风也不会认你;不过,精神着实是可贵的。

      她是赵县人,每每有人听了她的自我介绍,总会赞上一句:“呀!是梨花之乡呀!”语气中带了三分羡慕,三分嫉妒。羡慕是绝对有的,苏潆霜生在赵县,长在赵县,许是沾惹了故乡的岁月灵气,耳濡目染之下,竟长成了一朵梨花,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婉约灵动,谁能不说她是个难得的美人。

      “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说的大概就是她罢。她的心思,全掩在了乱世尘土的炮火连天和南平城的姹紫嫣红中了。对外,她是慕名女子学院的丰采而来,然而,谁都知晓,就在今年,统军的著名将领、曾任华州主席的鲁知平忽然猝死,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一时人心惶惶。

      赵县就坐落在华州北部。路家家境殷实,虽不至于富甲一方,但也算是书香世家。苏父苏母都是知识分子,多少有点见识,膝下唯有一女,总要往长了打算。

      一来,鲁知平死于非命,无疑是为他们拉响了警笛。华州不大太平了,战事即将逼近;二来,南平女子文理学院大名鼎鼎、声名在外。女儿从小跟着赵县赫赫有名的许大师学唱戏,天生金嗓,必定得有一个培养才华的好去处,才不辜负韶华。三来,苏家就这一个女儿,既当成女儿养,又当了儿子,导致苏潆霜心性坚韧,行事果断。两夫妻对着地图筹谋许久,思虑再三,便将女儿送往了南平。

      苏潆霜拎着一打唐铭记的油酥蜜饯和桃李轩的鲜奶红豆白面包悠悠地上了楼。此刻已是黄昏,夕阳勉勉强强地挂在一望无垠的天上,已是摇摇欲坠,将落不落。

      宿舍里安静得很,舍友们都赶去食堂吃晚饭了,她坐在窗台上,一手托腮,一手往嘴里塞面包,颇有小资产阶级的味道。她今日犯了懒病,又不想在拥挤的人群里排队打饭,那闹哄哄的声音混着汗涔涔的气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她的心是艺术的,她的人也是艺术的。明天就是周末了,又得去杨叔叔那儿报到一下了。

      杨志城是父亲的同窗兼好友,原也是赵县人,十年前迁于南平。苏潆霜对于这每周一次的“签到”十分不感兴趣,但是不得不去,就算是抚慰父母的牵肠挂肚吧;况且,她对杨叔叔,总归是心存感激的。

      转眼到了礼拜天,苏潆霜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双襟旗袍,周身略无滾镶,领口钉了一只桃红色的直脚钮,衬得青春洋溢。袖口像花瓣的尖,精神抖擞地盛开着,下摆围着一串茉莉的穗子,整个人打扮得像一朵晚清宫廷的的绢花。这是礼节。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往杨家。一来是路远,作为一名女子,若要赶个半个时辰的路,实在是委屈了双脚;二来,黄包车上还颠着两坛子的好酒兼二市斤的花生米----杨志城好这一口,苏潆霜每每尽了礼数,叫他欢喜得紧。

      杨志城沏了一壶好茶,正倚在沙发上看报纸。沙发是从英吉利远洋漂流过来的,真皮货,还是名牌,托了关系的,家里总共只有这么一套,放在了客厅正中。杨家有钱,颜面是一等一重要的。

      苏潆霜一进大厅,便见到了一张报纸和一张茶几,杨志城正藏身于后。她脆生生地喊道:“杨叔叔,我来啦!”

      报纸缓缓移动,摊在了沙发边上,露出了杨志城地中海般的脑袋。大家都说学问做得深,容易谢顶,杨志城便不以此为耻了。杨家也是书香世家,杨家的老太爷还是光绪年间的翰林院学士,自从袁世凯叛变后,杨家虽谈不上一落千丈,也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了。好在烂船还有千斤钉,在梅园新村,杨家还算是有头有脸,维持着文人墨士的一派尊严。

      杨志城乐呵呵地冲着苏潆霜笑道:“贤侄女回来啦。”又回头冲着北边厨房一喊:“春嫂,给苏小姐洗点水果出来。新到的火龙果也切一点。”

      苏潆霜放下了手中的黄酒花生:“路叔叔,酒是绍兴的女儿红,花生是新昌的小京生,放在以前,就是皇上也要吃上两口。侄女儿零用不多,小小礼物,图个心意。”

      但凡美食,都是深巷子里藏不住的。杨志城闻着空气中那丝丝缕缕的甜香,就知道苏潆霜是花了心思又花了价钱的,那一颗小心脏真正是七窍玲珑。他也不惺惺作态,收起两坛子好酒,道:“那杨叔叔就却之不恭了。对了,潆霜,学校里的功课学习得怎么样啊?”苏潆霜正要回答,春嫂就端着一个洋玻璃的果盘出来了。

      果盘很大,苹果、香蕉、甜瓜抱成一团,摆得满满当当的,果皮上还泛着新鲜的水滴,清澈得能照出人影子来,煞是好看。只见最后一道水果上来,一块块晶莹白皙的果肉上繁星点点地坠满了芝麻粒儿,上头还仔仔细细地插着牙签。苏潆霜吃了一块,甜滋滋的,就又忍不住吃了一块。完后,她叹了一声气:“好些日子没有吃到火龙果了。”她想家,想念没有硝烟的小时候。如今战火四起,人人自危,日子是绝对过不滋润的,至少,心里头很不好受。正想着,春嫂来喊:“苏小姐,赵县来的电话。”

      苏潆霜立马蹦了起来,连跑带跳地奔向楼梯口的电话机,她拿起话筒,轻轻地“喂”了一声,眼泪已经快要流下来了,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聊天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大学生活习不习惯,南平的饭菜合不合胃口,万变不离其宗----天凉多穿衣,努力加餐饭。苏潆霜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磨磨蹭蹭地踱到了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沙发质量很好,弹性很足,小小的人儿立时陷进了英吉利的绵软里,久久不动,直至杨志城再度开口。

      “潆霜,学校的功课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苏潆霜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其实这都是漂亮话。一到下学,丝竹管弦之声就不请自来,如奔流洪水般腾腾而来,丝丝缠人,声声粘腻,摧残着人的耳膜,考验着人的忍耐力,令人不胜其烦。苏潆霜功底甚好,她的乐感又有着别于他人的超强天赋,以至于那些普通的音乐聒噪之极。平心而论,的确是不好听,还有点吵。

      毕竟都是新生,而其他人,又没有苏潆霜这嫉妒死人的天分。

      苏潆霜读的是音乐系,说得细一点,是戏剧专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宁海路,搪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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