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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用的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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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路上风卷着沙尘和雪花往脖子里灌,我拽着我妈的手浑身抖得厉害:“妈妈!”
“嗯?”我妈叼着烟低头眯眼看我。
“我今天晚上能不能不睡在家里?”我腿脚发软。
“那你想去哪?”她猛抽了一口烟:“嗯?”
“我肚子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看?”我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我不可能去慧慧家,慧慧瘸腿的爷爷根本没有可能保护住我,还有可能连累慧慧一起被抓走;我也不可能留我妈在家里陪我,她不可能因为我闹脾气而不去上班,即便她不上班在家里陪我,三个暴徒会不会伤害她?那些不是人,而是吃人的野兽和畜生,我没胆拿我妈的安全去赌。
我也不能报警,不止因为我们没有电话,也不只因为很难有人相信一个七岁孩子的胡言乱语,更因为我很怀疑我能够带着警-察去废弃的防空洞看那个‘屠宰场’么?
我以前消失好几天再出现的时候是哭喊着让他们快去防空洞的,但没人相信我的话,好心的黄警官甚至专门警告我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许再提,不然我要有大麻烦。
我自己后来偷偷回去过一次防空洞,已经彻底塌陷了,但那股难闻的腥臭味却依旧在徘徊,没有完全散去。
所谓“拐卖儿童”的团伙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些‘失踪’的儿童就这么人间蒸发,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鼓不起报警的勇气。
我能做的只有想办法去医院,然后逃跑,只要我妈找不到我,我就不用回家,就不会被锁,也不会被抓走……
“哪里疼?我带你去咱们路口的诊所。”
“不,妈妈我想去医院,医院就在学校旁边,现在去很近!”我想拽着我妈去医院,我觉得去医院才有逃跑的机会,诊所只有一间屋子,我跑不了。主要是我对自己七岁的身体缺乏自信,我不觉得我能够从二十多岁的我妈身边成功逃走。
如果今晚我被锁在家里,明天一天我妈不在家,锁在家里的我被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这让我不寒而栗。
“医院贵,诊所也一样,听话。”我妈不由分说就拽着我胳膊把我往回家拉,慧慧跟在我屁股后面小声问我:“余绍荣你不舒服?”
“没,刚才不舒服,现在舒服了。”我很丧气。
我最终还是没去诊所,我们家的钱并不多,我不能去花没有意义的钱。
吃饭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我满脑子在想的都是如果我打破窗户逃出去,躲过了初一,万一下次那些人杀回来的十五我能不能躲得过。我没有相信那些人非要杀死我不可的理由,但是哪怕是有个万一,我都赌不起。
如果明天像我记忆里面一样,被破门而入的人绑走,那么我还能用跟以前一样的方式保住命,所有人都会死,但我会活着。
可如果我躲过明天,让原本发生的事情发生改变,万一再被抓住我还能捡回一条命么?
我妈用筷子敲我脑袋:“吃啊,发什么呆?”
“唔。”我低头大口把米饭和榨菜往嘴里送。
明天以后好几天我都没有吃东西的机会,我需要储存能量和精力。
晚饭后我妈化好妆就出去了,留我自己躺在木板跟砖块搭的小床上反反复复烙煎饼,我甚至想到了去我妈床底下揭开地砖把塑料袋里的钱拿走,然后砸开窗户撬掉生锈的护栏远走高飞,可那是我妈为给我们买房子准备的钱,七岁的我一个人带着那样一大笔钱又能去哪里呢?
夹着大片雪花的风在窗外哭号,电视机信号不太好,电流声很大,我又胡思乱想在地上倒一滩水,然后扔电线上去电死那些抓我人的可能性,得到的结论是一样不靠谱。
我能做的只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肯定不会死,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预演明天晚上会发生的情况,尽全力让自己不出差错,活下来。
一直到鸡叫的时候我都没有合眼,我很困,但我睡不着,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也都是光怪陆离的斑块和漆黑中隐约旋转的漩涡,我没有关于自己死亡的记忆,在它面前我做不到平心静气。
早晨风小了很多,我自己在小电炉子上把前天晚上剩下的杂酱面冰坨用开水化开,就着榨菜和馒头吃,慧慧踩着门外的煤袋子扒在我家窗户上看。她知道我出不去,所以就扒在那陪我。
“余绍荣你看花花书不?”慧慧手抓着防盗窗的铁杆,扣着破暖帽的脑袋挤在中间,像个小劳改犯。
“不看。”她那本机器猫我俩都看一万遍了,腻得慌。
“那余绍荣你想吃糖不?”
“你有?”我蹲在地上一边用筷子拨小锅里的面,一边斜眼看她。
“没。”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你问个屁。
“余绍荣我在娃哈哈瓶子里种了花,你要不要看?”慧慧还不死心,扒着铁杆不下去。
“昂。”我好奇寒冬腊月里她上哪找花种去。
外面踏踏踏的声音远去,不一会儿又传回来,带着棕色毛线手套的手又攀上铁窗,这次除了一颗脑袋以外,还有个被剪掉瓶口的塑料小瓶,里面垫了土,戳了个剥掉皮的大蒜。
“我爷爷说这个是水仙,你别看它长得像一个蒜,但其实它要开花的,可白可大可香呢!”
快拉倒吧,我只知道等她的‘花苗’长出来,我再吃面就有佐料了。
“你闻闻,仔细闻还有一种水仙花的香味。”慧慧自己陶醉地闻闻,然后神清气爽状往过来递。
“不用了我感冒,鼻子堵住闻不到。”小锅里的面汤已经沸腾,我把面倒在搪瓷碗里蹲沙发上吃,慧慧就抱着她的花扒在窗沿上看。
“慧慧,慧慧!走了!”窗外面传来老头的声音。
“昂!来了!”慧慧朝我挥挥手:“余绍荣我和我爷爷出去卖货了,等我回来再找你耍!”然后跳下煤袋子,踏踏踏跑了。
慧慧的爷爷每天都在影剧院外面的街上卖炒花生和瓜子,影剧院职工自己在里面也卖小零嘴,卖得贵,被老头抢走不少生意,平常没少争执跟口角。我五年级的时候慧慧爷爷就病死了,慧慧被带去县福利院,从此以后没再来过学校,人间蒸发一样没了消息。
吃饱饭之后我就翻箱倒柜找透明胶带,然后把小老虎钳贴着肉绑到大腿内侧,冰冷金属贴在腿上让我直哆嗦。它能夹断细铁丝,我到时候需要它来拆开关我的铁笼子,冬天裤子穿得厚,我试过只要不是特别仔细摸都不会发觉。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我压根没动在身上藏刀的念头,我家没有能让我藏在身上小刀具,防空洞里的人也不少,我带刀进去没任何意义。在电视机的杂音中屋里的光线缓缓暗下去,我尽量按照着记忆里复原当时的场景。
明黄色的灯光,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嘀嗒响的闹钟……我蹲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噩梦降临。
刻意被压低的凌乱脚步声在门外巷子里响起,随后是门锁被翻动、然后被卸掉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挤开,两个戴暖帽的中年男人扑进来摁倒呆坐在沙发上的我,捂住嘴用胳膊勒住脖子架出去,我慌乱的挣扎在生铁一样硬的胳膊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我不想哭闹,但我知道我必须哭,我必须要像其他被抓住的孩子一样挣扎和哭闹才能不让他们注意到我的不同,捂我嘴的人非常用力,几乎要把我掐窒息,我只能竭尽全力保持清醒,一边努力用他手留下的一小丝缝隙呼吸,我不能晕过去。
在这个年代我们的小县城里摩托车是身份的象征,一辆漂亮的自行车可以走到哪都受到大家的注目礼,抓走我的三个中年男人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在飘雪的黑夜里在小巷子匆匆穿行,我能闻到抱我人身上浓重的旱烟味和土腥味。
冬天小县城天黑之后就很少有人出门了,街上没有路灯,到处都漆黑一片,没有人注意到步履匆匆的人在夜色中用原始到搞笑的方法绑走了多少小孩。
破旧防空洞的大嘴像恶魔的咽喉,三个人轻车熟路钻进黑暗,手电筒亮起,那股我记忆中的腥臭味开始出现,并且随着他们的前进越来越浓烈。
几个拐弯和岔道之后一个被火盆和蜡烛光线照亮的空旷库房出现在眼前,墙角地上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铁笼和中间火盆边暗褐色的湿润泥土散发的气味让人作呕,原来用来养鸡和兔子的铁丝笼里现在塞着一个个蜷缩的身影,有的在低声啜泣,有的躺在里面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告诉我自己千万别看另一边靠墙的架子,但我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那是市场里常能看到挂羊的木架,三个粗大的铁钩拴在上面,靠左边的铁钩上挂了一半白花花的东西,没凝固的血还顺着脚趾往下滴,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浑身抖成了糠筛。
火盆边围了七八个高高低低的男女,从他们衣服的样式和花色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来,他们不是县城里的人,应该来自附近村子。
“又捉来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妇女用本地乡村才用的土话说:“装这。”一边用脚踢踢最靠里面的一个小铁笼,骨架是小指粗的钢筋,用细密的铁丝网裹成笼子,我没来得及挣扎就被硬塞进了小门去,只能勉强蹲着,直不起腰。
“娃娃,不要乱叫知道么?”包头巾的妇女龇着一口黄牙朝我笑:“看见那边挂的那个没?你要是叫,等下就把你娃也挂起来。”
我没勇气跟她对视,只能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我得庆幸我很瘦小才能被关在角落这个最小的笼子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