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穿行四季

6、第 6 章

　　迫于医院的压力，岳主任妥协一步给余昇安排了工作——去普通外科的门诊上班。挂号窗口的电子屏上“普通外科（肝胆胰外科）”一栏的出诊医生从此只亮着“余晟”的名字。
　　行内有种声音，门诊医生是万金油：轻症做检查，疑难重症转到病房去，更没有上大手术的机会。余晟就是被定死的万金油，什么时间回病房管病人、做手术，另行通知——余昇你就等着吧。
　　拿刀的人被卸了兵刃、只能站岗。这事在全院被议论纷纷，传闻的核心人物余晟却安静异常，朝九晚五、出诊看病。
　　这天下午正要下班，余晟接到电话：病房里的医生都在手术台上，中医科要求会诊，问他能不能过去一趟。余晟赶忙往内科住院楼跑。
　　中医科的夜班医生是裴紫苏，见来的是余晟，立刻想起了她那晚发的酒疯……
　　余晟问：“病人在哪儿？”
　　裴紫苏忙领着他往病房走，边走边说着情况：“五十九岁的男性病人，住院第五天，方才突发急性腹痛。查体上腹压痛，反跳痛不明显，曾有呕吐，血压130-70，没有发热……”
　　陈述精炼准确。余晟很满意。新入职的医生通常没有这样的素质，都是慌乱得打电话求助老医生。医疗世家的孩子毕竟功底不同。
　　医院里的医二代很多，粗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受家庭熏陶，子承父业，通常职业素养都很高，在临床科室；另一类纯是为了找工作，凭着父母的关系进医院，通常都在行政后勤科室混日子。
　　余晟索性为难一下中心ICU老裴主任家的女儿，“你考虑可能会是哪些病？”
　　“慢性胃炎，十二指肠溃疡，胰腺炎，肝病……都有可能。”
　　余晟暂时把裴紫苏归为第一类。

　　进了病房，余晟检查、询问病人，裴紫苏认真的看着、听，一副偷师的摸样。是个好医生，那天和男朋友吵架动手、耍赖喝啤酒的人，好像不是她似的。
　　给病人开了检查单，余晟在医办室等着检查结果。
　　裴紫苏正在给一位病人讲针灸，一伸手把桌上一个HelloKitty的树脂摆件拿起来，笔在HelloKitty的肚脐上方实实在在的点一下：“中脘穴就在这个位置。”
　　然后她一路点了下去：“水分穴、气海穴……”
　　做这女人的玩具都命苦。
　　余晟觉得自己也是多事，待病人走了，他问：“不是有模型么，标着人体全身穴位，用起来是不是方便些？还有穴位图？”
　　“不够美。”裴紫苏说。
　　余晟无话可说了。
　　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余晟和裴紫苏互看一眼，这是有急诊？
　　来的却是眼科的李医生，看见余晟，着实意外：“余晟？你怎么在这儿？”
　　余晟说：“有个会诊，你忙什么？”
　　“我来借点东西。”李医生答，眼神溜溜的直瞅裴紫苏。
　　余晟就明白了，唇角微微的翘起。
　　裴紫苏则皱了眉，“不欢迎”的表情很直白。
　　参考江晓城的待遇，余晟觉得李医生可能要惨。

　　“借什么？检验单、处方、打印纸、知情同意书……”裴紫苏一串的问下来，自己都赞叹了，“你没借过的东西还真不多”。
　　李医生尴尬，想了想，“借张《病危通知单》吧。”
　　这下连余晟都尴尬了——眼科，一年也确实用不到几张《病危通知单》。
　　裴紫苏看着李医生笑，嘴角全是盘算。她陡然转了关心：“李医生，听你的声音不太好，是不是有鼻炎？”
　　还真是有鼻炎，李医生立刻变身病患，讲起了自己的过敏性鼻炎，控诉病情的缠手。
　　裴紫苏温声细语，“这病在中医里称为‘鼻鼽’，病因是肺、脾、肾三脏虚损，肾虚不能温土、脾虚生血受制、肺虚生气受制，最终会导致气血失衡，营卫失和。再加上七情、饮食、体质等等内外环境……”
　　她略停顿，看看李医生，“你是不是听不懂啊？”
　　李医生扭头看余晟，余晟在看窗外，一手挡住鼻前。李医生再回头看裴紫苏，笑笑，“还行吧。”
　　“听不懂是正常的，总之呢，你可以试试中医的针灸。要试么？”
　　裴紫苏看着李医生，微笑，眼里充满期待。
　　无法拒绝的医生……
　　何况佳人主动示好，不就是扎一针、疼一下？可以忍，忍过去就是新天地。
　　李医生欣然，“那就麻烦小裴医生了。”
　　裴紫苏瞅着他笑，探手拿过针灸盒。铝质的盒子，里面的针灸针寒光闪闪的。
　　李医生明显的哆嗦了一下：“往哪儿扎？”
　　“眉心，印堂穴。”
　　裴紫苏先拈起最细短的毫针，似觉不合心意，又放了回去。指尖迟疑的挨个向后点着针，针渐粗渐长，裴紫苏最后捏起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长针。
　　裴紫苏细挑长身、手指纤长、捏着的针也长，针也粗、针尖冷光幽幽的，遥遥的辐射着李医生额面部。
　　李医生眼睛都直了：“小裴医生……”
　　“这叫‘七寸长针’。”裴紫苏介绍。
　　李医生跳起来就走，“改天再扎吧，病房里的病人还等着我呢。”
　　裴紫苏冷笑，把针放回盒子里。她看看余晟，他也在看她，她就是知道他肚子里憋着笑呢。
　　“李医生没恶意。”余晟弯着唇角，心说李医生对你其实是“好意”。
　　裴紫苏不以为然的一晒。电脑边是一沓空白的《病危通知单》，她的手指摩挲那些纸张的边沿。
　　“医生，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的。”裴紫苏说，话里都是霜气。
　　一句话冷场，余晟唇边的笑就渐渐散了。

　　会诊的病人最后转了肝胆胰外科，裴紫苏的夜班也挺忙，病人转科的程序都是余晟替她办的。
　　第二天午饭后，余晟去门诊部的休息间，一进门又看见了裴紫苏，她一个人窝在角落的沙发里打瞌睡。
　　余晟端了杯咖啡走过去，问：“你是下夜班吧，不回家睡觉，怎么来门诊了？”
　　“张夫子有个棘手的病人，我替他出一天的门诊班。”裴紫苏看了眼他的咖啡。
　　“还没喝，你介意么？” 余晟的杯子递向她。
　　“怎么会？谢谢。”裴紫苏接了，小口的咄饮着，她的脸色很差，人也萎靡。
　　余晟又去门口给自己冲杯咖啡，门外呼啦啦的进来一拨医生、护士，好不热闹。
　　刚进门的整形科医生一眼就看见裴紫苏，虎躯一振，径直坐到了裴紫苏的对面：“小裴医生，我最喜欢你了，怎么还不去找我啊，说了给你打八折的。”
　　“八折我也怕疼。”裴紫苏哀叹，“老师，你就让我这样斜着吧，不影响市容。”
　　这位整形科大叔医生有职业病，不管看见谁就在对方脸上挑毛病，找可“调整”的部位。认识裴紫苏的时候他着实下了翻功夫，终于发现她内双的双眼皮有一丁丁点点的不对称，就要给裴紫苏“修正”一下。
　　整形科医生恨不得拽了裴紫苏直接摁进手术室，这样苦口婆心的劝太累：“就缝一针，很简单，缝完以后你立刻就能嫁出去了！”
　　“就缝一针的话，我也能缝。”说话的是余晟，他倚在裴紫苏的沙发旁站着。
　　裴紫苏听见声音抬头看他，余晟看了下这张脸，尤其是整形科医生的那处“心病”——内眼角。
　　裴紫苏忽然就别扭了，垂了眼端起杯子抿一口，余晟冲调的咖啡味道很与众不同，奇异的口感，味道很好。
　　整形科医生对余晟大大的摇头，“你别捣乱。虽然你号称外科系最快的刀，够快、够准，但那是缝肚皮的手法，我们整形科都是美容针。唉，我说余晟，你是不是没手术做太闲了，想抢我生意啊？”
　　余晟摇头，“是你整形上瘾了，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整形科医生建议，“你闲着无聊，写几篇科普文章吧，有出版社要，版税从优。”
　　余晟继续摇头，“整形科医生写的肯定畅销，丰胸瘦脸隆鼻开眼角玻尿酸……我写什么？肝癌、急性重症胰腺炎？健康人是不会买的，买了放在家里辟邪么？”
　　“你这家伙，就没个正形。”整形科医生哈哈笑，目标回转向裴紫苏，“小裴医生，你旁边这个人是个坏人！是大灰狼！要当心！有时间来找我修修眼睛，我给你打八折！记住啊！八折！”
　　说笑间，裴紫苏的手机响了，一看到来电她就站起来了，接通的时候人已经在向外走了：“17床？我马上回去。”
　　整形科医生看着她称赞：“这小医生是个医科的好苗子，若是搞心脏专业、或者急危重症，才算是人尽其用。”
　　有人调侃：“虎父无犬子，也不看看是谁家孩子。”
　　“谁家的？”
　　“你不知道？这是中心ICU裴主任的千金。”
　　整形科医生吓一跳，“老裴的女儿？这就是‘小苏子’？不对吧！这孩子咋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那是丑绝了啊！”
　　“小时候也不丑，怪老裴那个糙爷们儿把女孩子带成个小邋遢。这孩子五六岁就一个人拿着她爸的饭卡在职工餐厅打饭吃了，要是没有职工餐厅，老裴能把自家女儿饿死，你信不信？”
　　“唉，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
　　整形科医生遗憾的，“应该叫我叔叔的嘛。下回吧，认个亲，她小时候我还带她抓过蚂蚱、解剖过□□。”
　　……
　　都是医院的老职工，一聊起来就是三五十年前的老故事。连裴紫苏三岁时跟老裴上夜班，半夜吓醒、把值班室的床尿湿的事情都能掰扯出来。
　　余晟听的直皱眉头：裴主任也是胡闹，他那可是ICU，连夜抢救、平均一晚上死一个病人的地方。能把三岁的女儿带去上夜班……
　　这样长大的孩子，对生生死死都麻木了。
　　余晟又觉得不对，想起裴紫苏昨晚的话——即便是医生，也不能拿《病危通知单》开玩笑。
　　裴紫苏，挺复杂个女孩，处处自相矛盾着。
　　余晟把咖啡倒进嘴里，去门诊开诊看病。

　　傍晚时忽然下起了暴雨，余晟下班经过中医科诊室，诊室门开着，里面还有人没走。余晟向里看，还是裴紫苏，一动不动的侧影，暴雨阴沉的天气里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如果没有见过她和江晓城相处，这小大夫会给人规矩、乖巧的好印象。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余晟敲门：“被雨截住了？我开车送你？”
　　裴紫苏似惊醒，茫然的回头看着他。余晟提醒：“早点回家休息？”
　　裴紫苏起身收拾东西下班，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只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