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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春光明媚花开早,我自嬉戏将蝶找。
我叫小魅,是一只在峨眉山狐狸丘上修炼了一千三百年的青狐妖,狐狸丘还有另外十八个如花似玉娇艳可人的狐狸姑娘,我最是贪玩年少,又刚好排老幺,于是大家会很宠溺地喊我“小十九”。
这天清早,老五活生生剥夺了我扑蝶的乐趣,一把将我从花丛里拎了出来,我茫然抬头,一看到面前女人们个个香衣绣鞋、花枝招展的模样,就知道山下又有盛大的庙会了。
蝴蝶天天可以捉,庙会却不是天天有,我又不是傻子,岂能白白错过那人间的繁华热闹?
我喜欢人间的小玩意儿和各种各样的美食,老五、老七、十四钟爱制衣坊和胭脂,十二、十三为珠钗宝石着迷,老三、老四、老十更愿意和男人厮混,于是乎,我们一下山就各奔目标,分得零零散散。
没错,包括我十九,只能数到九位姑娘,你要是好奇我其他几位姐姐的去向,我会很抱歉地告诉你:“完全不知道。”
的确,我只晓得她们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
(贰)
成都府的庙会,热闹得不像话,比肩接踵,人潮涌动,直接耀花了我的眼。
我正在彩色面具的摊前流连,老五突然出现,一把将我扯到了翠云斋,还未等我站稳,一只彩花小瓷盒就被硬塞到了我手心里,老五笑眯眯地说:“小十九,这是昙花做成的胭脂,叫‘月下美人’,你看看,是不是很喜欢啊?”
“昙花啊……”
我甚感惊喜,揭开盖子轻嗅,果然有昙花的清香扑入鼻端。
其实峨眉山上呢,还住着一个叫素馨的昙花小仙,她种的纯白昙花皑皑如雪,在我看来是世间最好看的花。素馨将昙花当作宝贝,纵然我屡屡踏月去赏,无数次表现过我很喜欢她的花,但不管我怎么求,她就是不肯将花送予我,连颗种子都舍不得给,还说什么狐狸丘上不适合种昙花,连叶片都会很快枯萎,更别提开花了。于是,这很多年以来,我想看花的时候,只能跑上几十里地去素馨的洞府。
店家是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连夸老五眼光好:“姑娘,不瞒你说,这可是我翠云斋最好的胭脂了!取的是满月时完全盛放的昙花花瓣,做工精细半点不得马虎,一年才制得六盒!这不,就剩着最后一盒了,多少人抛金洒银我都没舍得卖,那都是因为还没见着似姑娘们这般的娇俏国色啊!”
老五笑颜倾城:“老板可真会说话,好,这盒胭脂我……”
后来回想,要不是赵文轩在这个时候突然杀出来,我还该是那个丛中扑蝶、月下看花的小十九,打打闹闹里再修炼个一千几百年,应了劫,怎么说也能成个地仙。
老五正要付银子,一个焦急恳求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姑娘,请你把这盒胭脂让给我,我愿出十倍的价钱!”
赵文轩就这样出现了。
一袭米色春衫,一张年轻的脸,清秀白净,眉宇里写满恳切之意。
若不是他先看我手上的胭脂,然后才来看我,我都不会觉得气恼,更不会坚定抢了老五的银子抛给店家:“我就喜欢这盒胭脂,买了!”
没错,我十九好面子,觉得赤_裸_裸被轻视了:如此的花容月貌,竟连盒胭脂都比不上!
老五笑靥娟娟地对他说:“抱歉,我妹子喜欢,那就恕难割爱了。”
我们要走,他却很不死心地拦住我:“姑娘,在下真的很需要……”
我不耐烦推开他,嚷道:“你这人真是好不知趣!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也很喜欢这盒胭脂、很需要它,是决计不会让给你的!”
言罢,我拉着老五匆匆离开了翠云斋。
(叁)
夜幕一降,人声鼎沸的花灯夜市璀璨得像天上的银河。
老七她们累得很,在凉亭里歇下,说什么都不肯再逛了,可我还没有玩够,兴冲冲辞了她们,就沿着五光十色的喧闹长街跑远了……
边走边看,一路逍遥,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我也累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的尽头。
穿城而过的一条小河,在无星无月黑黢黢的夜里,光是能听见低缓的流水声。
走到冷清境地,顿时索然无趣,我正转身要往回走,忽而听到有人低泣。我们山林兽类,天生听觉敏锐,我又好奇心重,忍不住就挨过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瞧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坐在河边石阶上,掩着面,压抑着、很小声地哭。
我虽是轻手轻脚,却给腕间银铃细微的叮呤声出卖了。
那人警觉地回过头,提防道:“谁?”
待看清他的面容,居然是翠云斋碰见的那个讨厌鬼,我面上不免浮起很尴尬的笑。
他看了我一会儿,低低说了一声“是你”,没有过多的言语和表情,起身就沿着河岸走了。
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会和姑娘抢胭脂,还偷偷躲在河边哭……这也太娘们儿,太懦弱,太没出息了!
我原不想理他,折身往回走了几步,又觉得他实在是奇怪,他那副俊俏的皮囊,眉目间看上去也像个孤傲至极的人,怎么就会这么不靠谱?我想探个究竟,便又转身跟上去,不远不近暗暗尾随一路,直到看见他最后推门进了一座宅子。
我在院外闻到了银杏的清香。
纠结着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穿门进去了。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干净素洁,共两壁厢房。院中果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很高大,掩映着一角屋檐。树下灯辉徐徐透窗,很是温馨惬意。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正瞧得仔细,丝毫没察觉到身后多出一个人来,穿米色衫子的年轻人端着一盆热水,蹙眉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看看他,又看看身后关着的门,不好意思地笑,故意讲了真话:“我是妖,能穿门而入。”
本以为他会害怕,谁知他只是简单“哦”了一声,端着水就往银杏树掩映的那间房里去了。
这样的人可不是没出息啊,我好奇追上去,问道:“我是妖,你怎么不害怕呢?”
“我为什么要害怕?”
“你们人类不都说,妖怪是吃人的吗?”
“我却没听说过。”
我跟着他进屋,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肌肤白皙却憔悴的秀丽女人。
我愣了一下:“她……”
“她是我的妻子。”
“哦。”
屋子里除了一人一妖的气息,还有第三缕很微弱的命魂。我皱了皱眉,凑过去看那个女人,半晌,挑着一双狐狸眼问:“喂,她怎么了?”
“只是睡着了。”
“你当我是傻子?她这个样子,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他给那个女人擦完脸和手,把水端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挽着袖子面无表情走进来,将我推到了门外:“姑娘,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家去吧。”
门在我眼前骤然阖闭。
我就这样被赵文轩很不留情赶了出来。
郁郁不快地回到凉亭,因为误了时辰,我默默接受了姐姐们一顿臭骂,灰头土脸跟着她们回了狐狸丘。
(肆)
那个时候的赵文轩,冷漠,偏执,不怕妖,还有一个死人一样的妻子。
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个吸引着我去解开的大谜团。
我叼着草叶子在狐狸丘想了一整天,最后还是作罢。我又不是人类,给我一千年我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事,最简单的当然是去问别人。不过,赵文轩对我的态度太冷,我估摸着张嘴一问,还是会被他冷着脸赶出门。
老十常说,凡人都长舌,喜欢议论别人的是非,我于是买了碗鲜汤米线坐在街口的摊子上,装了个懵懂好奇的样子,指着赵文轩的家问一边煮汤的老妇人:“大娘,那宅子里有棵好大的银杏树哦,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我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邻座喂着儿子吃面的大婶,旁边卖豆浆的老阿婆,炸着葱油饼的大叔就全神秘兮兮凑过来,一看大家这阵仗,我一边膜拜着老十,一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看来,那双小夫妻的故事还挺有讲头……
我就是这么知道他叫赵文轩的。
还真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赵文轩的妻子姓韩名柔,人如其名,贤淑婉柔,小两口伉俪情深,倒也过了几年羡煞旁人的好日子,坏就坏在三年前的那一天,朗朗青天白日下,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就刮过一阵黄风,这风一过啊,韩柔就莫名昏迷在地了,附近大小名医,每一个都是请了来又摇头去,说除了脉象微弱根本就找不出病症所在。
老阿婆说到此事,表情那叫一个惋惜:“哎哟,我老婆子是见过那姑娘的,多水灵一个人,心肠也好,见谁都有笑脸,唉,真真一个可惜了……”
大婶神秘兮兮压低了声说:“我听人说是撞邪了!要不,文轩那孩子能每天往庙里跑啊?他以前可是不信这些的!”
我趁他们说得兴起,悄悄抽身,跳墙进了赵家。
赵文轩背影颀长好看,正在井边汲水洗衣,我蹲在他旁边,眉开眼笑地说:“我又来了。”
他像没听见一样,根本就不理睬我,只是垂着眼帘做自己的事。
我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阿轩?”
他停了下来,侧头看我,一双眸子漆黑沉寂,不带任何感情,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姑娘,毕竟人妖殊途,你还是回山里修炼为好。”
我却不怕他的冷面孔,撇撇嘴说:“我都修炼一千三百多年了,早就烦透了,下山看看不挺好?哎,我叫小魅,鬼魅的魅,是峨眉山上的青狐妖,排行十九,你也可以像我的姐姐们一样叫我‘十九’。”
他看我的神色还是很冷:“你会给我添麻烦的。”
闻言,我立刻很认真地并指起誓:“苍天可鉴,我绝无害你之心!”
“那就请便了。”
他低头继续洗着衣服,任凭我说什么都不理我了,我觉得无趣,忽然灵光一现,问他道:“那天你买胭脂不成,跑到河边去哭,是为了屋里那个女人吧?”
“啪”——
赵文轩将拧干的衣服丢回水里,溅了我一脸凉凉的水花。
我见他脸上已隐约有愠色,又捋袖站起来,于是连面上的水都来不及抹净,急忙将月下美人的胭脂放在井台上,立刻就风移影动地远遁了。
(伍)
翌日,他在煮面,我静悄悄出现在窗口,深深吓了他一大跳,他见我眼睛晶亮地盯着锅里翻滚的青菜和白面,微笑着将盛出的第一碗面递给我,我也不客气,欢喜地端了碗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去。
赵文轩端着另一碗面在我旁边坐下,却迟迟没有动筷子。
他做的面太好吃,我吃完了自己的这一份,见他还没开始吃,就意犹未尽地抢了他的碗:“你不吃啊,我替你!”
他目瞪口呆地看我吃完,有些哭笑不得:“小魅姑娘,我没说我不吃,你……”
我却不当一回事,抹一抹嘴,笑盈盈地说:“你可以再去煮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妖?”
“我喜欢你们的东西,不可以吗?”
他一愣,轻叹道:“……既然喜欢,何必白送?”
我好片刻反应过来,晓得他说的是胭脂的事。
我道:“想送就送了,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它吧?”
赵文轩低头轻轻扯了下嘴角:“也许是。”
这一声回答好是飘渺。
也多亏我有强烈的求知欲,追问许久,才知道了这“男人买胭脂不成,河边垂泪不止”背后的故事:我总当韩柔是个死人了,谁知她倒是顽强得很,近一年来偶尔还能苏醒,只是这个“偶尔”实在是很难得,上上一次是在五个月前苏醒片刻,上一次是庙会的前一晚,她要赵文轩拿了镜子,瞧了自己的容颜,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不甚伤感,便央求夫君为她买一盒昙花胭脂,赵文轩这才匆忙赶到翠云斋和我抢月下美人;至于垂泪嘛,还真和没买成胭脂有些因果关系,试想我是他,爱极了那女人,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竟连这样小一个要求都无法达到,是会伤心的……
再说了,这般三年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妻子,什么苦楚都自己咽,崩溃到流一次泪,说实在的,还真是可以理解。
我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既有钦佩又有仰慕,心中默念道:“如此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世间能有几个呢?”
(陆)
只因着那赵文轩丝毫不畏惧我,又肯和我说话聊天,在我饿的时候还会煮东西给我吃,我便越发魔障了,几乎是天天儿地往成都府跑。
又一次要出门,正在侧身睡觉的老七唉唉说道:“我们狐妖一族,原本就身怀着媚惑男人的本事,修炼成人形以后,这功夫就更加炉火纯青。”
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而且必定有后文,就站在洞口既没回头,也没吱声。
“狐媚术藏着不用会生锈的——”
老七的尾音拖得老长,充满勾引的意味,我承认我有一阵儿心颤。
对镜梳妆的老十风情万种地转过脸来,娇声地笑:“小十九,你要是觉得韩柔那小蹄子碍事的话,我教你啊,可以直接杀了她,反正她现在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很慨然地丢下一句话就跑了,那就是——
“去你们的!”
(柒)
往成都府跑得太勤,越看赵文轩就越觉得喜欢,但倘若要我对他用狐媚术……我会笑得很无奈:他的心不是我的,硬抢实在是很没意思。
一阵树叶的轻微沙响,我出现在银杏树的高枝上。
阿轩坐在树下缝补衣服,我静静看着没说话,静默了一会儿,倒是他先开口了:“你次次来,都是在我眼前打着转儿,巴不得融进我眼睛里,这次反是安静许多。”
“我是趁着起风才来的,你怎么连头都不抬就知道是我?”
“你的铃铛,响起来时总是很清脆。”
我瞟了一眼腕上的银铃串儿,便大大方方地躺在树上,悬空摇晃着一条腿说:“她有时深夜醒来片刻,又帮你做不得什么,饭要你亲自煮,衣要你自缝补,你过得可真是辛苦。”
“习惯就好。”
银杏的叶子黄了,时而翩翩落下,我徒手捞了一片捏在指间,迎着光线去看叶片的纹理:“要不,你娶我吧,我给你做饭洗衣服,也省得你这般辛苦折磨。”
语气似是玩笑,可我自己却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认真。
沉默一会儿,果然听见他说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
“说的真是胡话,小魅姑娘,你很美……但对不起,我已经有妻子了。”
“可她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我曾经答应小柔,要和她白头到老,我不想食言。”
我起身坐了一会儿,透过推开的窗,能看到屋里沉睡的韩柔,我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边要给她请医买药,一边要维持生计,在这三年里,你陆续将祖上传家的四幅字画都卖了,可她的病还是不见起色,再耗下去,你连这样的小院子都要住不上了。”
“我心甘情愿。”
我心中陡然一酸,不知不觉红了眼睛:你竟爱她那样深……那我呢?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能不能也遇到一个像你这样好、又肯对我用情至深的男人呢?
等阿轩听到银铃脆响抬头来看之时,我的身影一闪,已经跳下银杏树不见了踪影,只余缤纷四落的萧疏黄叶。
我在城里走走停停,直到入夜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这才想到该回狐狸丘去了。
我是要多没出息呢,都走到城下了还要走些冤枉路回去看上一眼,当看到轻跃的烛光把阿轩的影子拉长映在薄纸窗上时,又觉得这景况凄清寂寥得无法言语,使我无比哀伤。
(捌)
一觉醒来,正是天清气爽的九月天。
狐狸丘上的蟹爪菊开得拥错惹眼,我却蓦然想到许久都不曾看过昙花,这一念起,就立马有了散心的态度,奔着素馨的洞府就杀将过去了。
素馨的洞府本就清静,以往我三番两头往她的地界儿跑,把她弄得好是不耐,这隔了大段的时日不去骚扰她,她反是清闲得发闷,巴不得我能跑去和她说上两句话,这一回见到我,居然还忙不迭地拿出了她视若珍宝的昙花玉露茶来款待,让我好一番受宠若惊。
闲扯了大半日,素馨突然问我:“那天七姑娘来这边取泉水,我听她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已有妻室的凡人?”
我手一抖:“……老七的话真多。”
“你没否认?那就是真的了?”
“是,我犯贱,你可以合着她们一起,尽情来嘲笑我。”
素馨摆摆手,想了想,又对我说:“七姑娘说,你在想法子给那个叫‘韩柔’的女人治病,我劝你还是不要徒劳了,就是找来仙芝都没用。”
“怎么说?”
“这事和黄大仙有关。”
我不由得惊心:“啊?紫藤洞里的那个黄毛怪?”
素馨白了我一眼:“当心被他听见。”
我连忙捂住嘴——
什么黄大仙啊,也就是一只修炼了三千六百年的黄鼠狼精罢了,只因这山上没有哪一个的道行及得上三千六百年,他便成了这一带的大妖。这黄大仙倒也不坏,就是有点儿狂暴,有点儿“唯我独尊”的味道,哪个小妖敢对他稍有不敬就等着一顿收拾吧。
我不喜欢他那副德行,但我怕被他收拾,只好乖乖闭嘴听素馨继续说。
“三年前,黄大仙去东屏山的路上被一个道士盯上了,那道士术法高强,将黄大仙打了个重伤,黄大仙无法,为避那道士就混入城里,正巧这个时候韩柔和赵文轩打他眼前走过,韩柔五行属水,精魂生得细柔阴气,一下就被黄大仙相中了,便硬生生被夺走了二魂四魄,余下的命魂也只是保她还有一口气在,但丧失了那二魂四魄,她的意识等于永陷黑暗,整个人会终日昏沉,俨然和死人差不多了。”
“错!”我纠正道,“素馨姐,韩柔也不是整日昏睡,有时半夜,她是能醒来一会儿的。”
素馨也不吃惊,淡淡地说:“那就是她的造化了,二魂四魄是被强行分裂拿走的,分割魂魄,对施术者来说本就是个险事,很容易受到魂魄间牵引力的反噬,当时的黄大仙必定重伤在身,不然也不用铤而走险夺凡人的魂魄,只是很可能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取其完整魂魄了。听你这么说的话,定是那女子二魂四魄的灵根尚在恢复中了。”
阿轩的辛苦我看在眼里,怜惜在心里,一听立刻就喜悦起来:“那她什么时候能完全好起来?”
素馨衔着无奈的笑意摇头:“那是无望了,她乃一介凡人,不可能自行将魂魄修补好。十九,我看那赵文轩……是要拖累一辈子了……”
这一晚的月色分外清朗,我留在素馨的洞府里歇息,却辗转反侧看了一整夜的月光如水,沉闷得没有睡着。
第二天大早,还没想到要和阿轩说什么,就下山,直往成都府的方向去了。
(玖)
秋凉的天,落下细细的雨丝。
阿轩一边看顾着炉上煎着的药,一边听我絮絮而言。
我东拉西扯,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最后实在不知该扯个什么话题来继续说,干脆就一横下心来,对他说:“阿轩,韩柔失了魂魄,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一怔,抬起漆黑的眼眸看我,目光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还要这样守着她?”我问得很不婉转,他没有说话,我却从他的神色表情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一颗脆弱的狐狸心顿时大为受伤,急忙伸手阻止他回答,“你不用说了,我想我知道答案。”
阿轩轻轻笑出声,声音浅浅:“小魅,你喜欢我?”
我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又笑了一下:“假如我是个薄情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一时无语,低头想了好一阵,想到自己这般神魂颠倒,最重要的一点,不过是因为爱上了他的情深意重,我不由得喃喃道:“对啊,你要是薄情,我也不会喜欢你了……”
“人生在世,颇多无可奈何。”他长长叹息一声,取了一柄油纸伞递给我,笑容一如往昔般的温柔可亲,“一早我就说了,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不会喜欢一只妖,更不愿意长久和你待在一起……所以,小魅,请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
我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看他:“你……是什么意思?”
他依旧笑意轻柔:“我会忘记你的,希望你也一样。”
一瞬间,刚刚受完伤的狐狸心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他绝情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心底凉成冰雪荒原,推开他手中的伞,恍恍惚惚离开了赵家。
估计是我流年太不顺,活该得受一劫,在我于城门下遇到那臭道士时,我以为这一遭受的是生死劫。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袍道士,我大受刺激,神思恍然中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出现,直到交手恶战,而我却始终处于下风,我才晓得我这运气有多背。
最后被串铃甩中坠落滚地,眼角瞟见那一角黑袍靠近,我痛苦又理直气壮地撑起手急道:“我没有害过人,你凭什么杀我!”
“妖性卑劣,本就该死。”
那道士轻蔑一笑,并指唤出乾坤镜,速速在虚空中画着符咒。
八卦缚妖咒!
被那镜光笼住我就完了!我一个激灵,求生念头大过一切,完全忘了脊梁上的伤痛,迅速一个侧翻,飞身蹿入最近的小巷。
“狐妖,哪里逃!”
耳闻道士暴呵,串铃声骤起。
这道士术法高强,估计就是打伤黄大仙的那一个,真没想到他不死心又回来了。
我自知就是拼死也搏不过他,为了活命,只能捂着耳朵有多快跑多快,南城门被他堵着,我是怎么都出不去了,只好选择从别的地方逃出城,只要一出城,使一招“流星追风”,城外天高地阔、草深树茂,想捉住我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声闷哼,顷刻间天地剧烈抖了一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我被扑倒在地,撞击得浑身酸痛麻木。
是阿轩?
我忙回头,见到阿轩皱眉趴在地上,嘴角渗着殷红血迹,再一眼扫到旁边的乾坤镜,是什么都明白了,当下心痛不已垂下泪来,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红着眼睛推开我,嘶哑吼道:“走!不想死就快走!”
道士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只能抹了眼泪丢他不顾,咬牙转头直往西门掠去……
(拾)
我狼狈地逃回峨嵋山,半身血迹,一身泥尘,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眼泪哗哗跪到了素馨的面前:“求你救他!”
素馨见到我这副模样,瞬间吓得花容失色:“你……你这一身伤……”
我满脑子都牵挂着阿轩的死活,只晓得当时若被那道士施法下咒的乾坤镜砸中,不弄个魂飞魄散,也得落个筋骨碎裂的下场!虽说乾坤镜不能毁伤凡人的魂魄,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同样能震碎其骨骼!
素馨是小仙,那道士不能拿她怎样,我只能想到让她去救阿轩,但她越问我就哭得越凶,只是一个劲地央求她立刻去成都府救人。
素馨急忙下山,一去便是音讯全无。
素馨迟迟不归,我便知道阿轩受了多重的伤了。纵是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下山,只得终日在山上焦急等待。
一个月后,素馨回来,人都消瘦了一圈,得知阿轩恢复如前,我抱着素馨昏天暗地大哭了一场。
在其后的三天里,我坐在百草凋零的狐狸丘上想了很多事情。
冬天已经来了,深呼一口气,肃冷的空气进入我的胸腔,快速将思绪沉淀,使我分外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这一回应的,不是什么生死劫,是最难缠的情劫。
我起身要去找素馨,十一在洞口欢喜地唤我:“小十九,四姐煮了你最爱的山鸡汤,正让我寻你呢!”
我站着看她,却没挪动步子。
十一上前来将我拉进狐狸洞里,我望着桌上盛好的汤,再抬头看着一圈娇宠惯着我的姐姐们,情绪一上来,喉间像堵上了棉团。
老四关切地问:“怎么不吃?我做得不合你胃口?”
我因着心中的决定,对姐姐们心怀愧疚。
我站起来,低垂着眼睫道:“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去找素馨商量些事,很快就回来。”
要说这天底下有那么一个人,能从我细微的神色里读懂我的花花心思,那人必是老七没错。
当真是知我者莫过老七,一眼就看穿我的不对劲,紧紧拽住我的手腕,冷声道:“商量什么事?你倒是可以和我先说说。”
反正她们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我先痛快打一声招呼,我回过头,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散点修为去给人补魂魄。”
老七当场就气急败坏给了我一巴掌:“你敢!”
这一耳光狠厉,打得我跌倒在地,我捂着脸站起来,从容地笑:“有什么不敢的?要是没有阿轩,我早就死在那道人手上了,这叫‘知恩图报’你懂不懂?”
“你这叫自找死路!”
老七还想打我,被老五急忙拦住。
老五道:“小十九,你可想清楚了,那个女人少的是二魂四魄,不是损失一点修为就可以补回来的。”
“想得很清楚了,我道行本就低微,一千三百年对我们妖来说,眨眨眼也就过去了,我散去一身修为,好歹还留着一条命,可以重新开始;赵文轩和韩柔不一样,凡人寿命浅薄,人世又多苦难,历千百世才得今生为夫妻,错过了,就永留遗憾。”
老七捏着拳头,切齿道:“你几时有了这等慈悲心肠?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凡人!十九,我可提醒你,他心里只有一个韩柔,没有你,你做这样的牺牲,根本就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姐姐,我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我心意如磐,不顾阻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狐狸洞,离开了狐狸丘。
(拾壹)
将韩柔的魂魄补好,我的修为也一夕散尽。
我落回原形,变成了一只四蹄如雪的瘦小青狐,赶在阿轩从秘术中苏醒之前,素馨抱着虚弱缩成团的我趁夜离开。
我赖在素馨的洞府不肯走,一住就是五年,再也没有回过狐狸丘。倒是我那众位姐姐,个个放心不下我,隔三差五就来看我,连云游在外的都忙不迭赶回来,见了我就唏嘘不已,垂泪不止。我不能说话,也不知怎么向她们表达我的意思,就干脆跳到花丛里去呼呼大睡,以示我好得很。
这一年春初的百花盛会,素馨忽然心血来潮带着我下山去了。
阳光明暖,成都府张灯结彩,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年轻男女笑逐颜开,无一不是鲜衣彩带,多在手里擎了花枝。道路两旁的卖花摊子汇成了花的田野,呼吸一口,都觉得满城飘着香味。
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峨嵋山上寂静绽放的百花,想着想着,就觉得城里的花都俗了。
趴在素馨的臂弯里,我开始昏昏欲睡。
“小魅。”
我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小魅。”
又是一声,这声音好熟悉,像在哪里听过,我动动耳朵,慢慢地就醒了,茫然睁眼四顾,猝不及防,穿越人群就看到了阿轩和韩柔。
阿轩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副温柔清和的好模样,笑起来眼角弯弯。
韩柔娟秀端庄,大活人总归是比以前那个活死人气色要好上万千倍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甜蜜。
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略有嫉妒,万般酸涩地想:“没有我十九,你们还指不定多苦难呢……”
就在我耷拉下脑袋时,却看到赵文轩向韩柔怀中的孩童伸出双手,柔声又唤了一句:“小魅。”
我浑身一僵,素馨低头笑着说:“不是叫你呢。韩柔生这个孩子时难产,赵文轩守了三天三夜,连眼都没合一下,孩子平安落地后,赵文轩就给她取名‘小寐’。不过呢,此‘寐’非彼‘魅’,她是‘喜而不寐’的‘寐’。”
小寐。小魅。
粉妆玉琢的小寐欢喜地张开手要爹抱,一刹那,戴在她手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
我刹那石化——那是我遗失许久的银铃串儿!
这些就是他厌恶我、忘记我的方式?
素馨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五年前阿轩就猜到韩柔康复的事多少与我有关,只是以为我爱到痴傻,以为我拿整条命去换那完整的魂魄,以为我魂灭于天地之中,他于是大病了一场,险些去见阎王。
很早以前,我无数次地想,他愿意舍身救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我……但我当天离开赵家,他清楚明白告诉我,他不会喜欢一只妖,我每每用这一条来推翻所有的可能,于是长久地觉得,阿轩救我完全是出于他的善良好意。
可谁知道呢,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而我又是天底下最笨傻的狐妖。
在熙攘拥挤的大街上,在满城馥郁的花香中,在昙花小仙的臂弯里,我偷偷红了眼眶。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素馨抚着我光滑的皮毛,幽幽而叹,“十九,其实你那一千三百年的修为,花得也挺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