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十夜归

1、这一生

　　她坐在院子里的运动器材上，睁着浑浊的眼睛去看地面上黑黢黢的影子。拐杖就放在她的手边，稳稳的。像一根干瘪的失了水分的骨头。

　　在她的身后，坐着一群比她年轻一些，但也花白了头发的老年人，用一种漏风的，显得尖利的语气相互嘀嘀咕咕。

　　事实上，她听不太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正因如此，她才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孤零零的看着地面上黑黢黢的影子。

　　影子也有影子有意思的地方。

　　她知道，只要当那根长长的，属于电线杆的影子慢慢移到前面楼房的墙上时，她的儿子就该下班回家了。

　　快了。

　　就快了。

　　再快一点。

　　好了。

　　她已经看到了她的儿子，腋下夹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地走进院子里。

　　他脚步匆匆，匆匆掠过了她，朝家里走去。高大的身影在她的身上划过一道墨色的痕迹，将她笼罩其中。但这黑色也随着儿子的脚步远去，明晃晃的大太阳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她不吭声。

　　也许她曾想过颤动声带，去叫住走远的儿子。但没有成功。

　　总之，她握住身旁的拐杖颤巍巍的站起来，用打弯的腿和小小的脚，追着儿子离开的方向回家。

　　在这一刻，她的耳朵突然重新变得敏锐起来，就像是十年前，不，五年前也行，就像是那个时候那样，敏锐地扑捉到了身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

　　“什么儿子呦，当妈的坐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一眼。”

　　“真是不孝。”

　　她的耳朵还要再敏锐一些，然后就听到了那些话语的间隙中，一个声音说道：“来，老伴啊，我扶你回家吃饭。”

　　拐杖颤了颤，已经磨破了皮露出木头的杖尾在水泥地面上划拉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她又听不见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了。所以十分安稳地踩着这阵尖锐的摩擦声回家。

　　吃过午饭，跟着儿子离开家的背影，她又坐回到院子里的运动器材上面。

　　下午的阳光有点偏，她不再盯着地上的影子直看。

　　而是用已经不大起作用的脑子回忆过去——就像是一盘已经被刮花了的碟片，放映的时候有颜色模糊的影像，和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蒙太奇式的记忆碎片，失真到让人怀疑那是不是真的都曾发生过，她却也只能依靠这似是而非的往昔来萃取自己生存的水分和氧气。

　　有时候，她想到的事情很远。三十年、五十年，记忆不断往回翻。

　　那个时候，她手脚有力气，在工厂里干活。下了班匆匆跑回家，喂奶洗衣做饭，整个人忙的像个陀螺，不停旋转，快乐地旋转。

　　她不停地旋转，旋转过整个青年和中年。

　　有时候，她想到的事情又很近。画面中的女人已经开始有了皱纹和发胖的身材。

　　她和老伴一起沿着绿荫浓浓的街道，从这头走到那头。

　　新的楼房的在建，新的道路在铺，他们的孩子也有了新的未来。

　　就剩下她和老伴两个人，将旧街道走了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腿脚不再方便，直到老伴躺在病床上，被各式各样的管子覆盖。

　　记忆到这里停止了，最后是一个墨点。

　　黑白色相间的遗照在大脑深处放大又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墨点。

　　于是，她站起来，不再去管影子的方向，也不再去管记忆里的时光。

　　她颤巍巍地回到家里，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电视机上的相框。四四方方的木头框里，和她一样苍老的、满脸老人斑的男人一如既往地看着她。

　　她的最初的记忆，唯一一格永不退色的画面，是这个男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从滚滚人流中挤出来，走向她。

　　那时候他英俊挺拔，她美貌如花。

　　如今一切被时光粉碎，只有那个眼神，永永远远注视她。

　　她坐了一会儿，觉得腰酸，只好侧着身躺下来。可是这样一来，离相框又太远。她费劲儿地重新坐起来，把相框从电视机上移到床头柜上，再躺下去直直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还觉得不满足，又伸出手，将相框抱进怀里贴近胸口的地方。

　　困意顺着她的四肢抵达心脏。

　　她慢慢的闭上眼睛，睡梦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朝她伸出手。

　　“来，老伴啊，我扶你回家吃饭。”

　　人这一辈子，活到最后能剩下些什么？一个相伴的人，还是一个寂寞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