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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晚安,睡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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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姬云都。”
她没继续揶揄,报上名字,边掏出警|官|证递给叶雨初,边说:“凤凰这边有我在查的案子。调用贵局一些档案,批文已经下来。叶警官不放心,可以同你的上司陆队核实。”
叶雨初扫了眼证件,大体上和她自己的没区别,只在供职单位一栏打了个斜杠。
陆队一向精明藏拙,刚才电话里那一通夸,显然对这位女警官是一等一的器重。叶雨初当然不会没眼色去“核实”,惹别人不快。
“姬警官说笑。”她礼貌一笑,稍显拘谨,“我本来就是负责接您的。”
姬云都目光落在她唇角,轻声道:“去南门路上听见有人叫喊,追过去发现了尸体。之后你过来了。”
“好在最后没错过。”
她心生感慨,姬云都却悄然攥紧了指节。
“姬警官,刚才哪里招待不周,还请您别放心上。您有什么需要直说。”
怪不得愿意跟回警局,因为本来就是人家的目的地。
姬云都眉尖微蹙。
叶雨初瞧见这细小反应,暗自低忖,不知哪个字眼惹到她了。想到上头来的专员秘密侦查,还要调公安内部档案,她没细说的案子,必定不简单。
“那您忙——”
“你。”姬云都突然截断,吐了一个字眼。
“……嗯?”
她不明就里:我怎么了?
“叶警官太客气了。”她嗓音淡淡的,“我只是过来查点东西,不是领导,什么都算不上。”
叶雨初反应过来她在纠称呼,微微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握勺一圈一圈搅动热牛奶。
刮擦锅底发出细微“沙沙”,衬得四下格外安静。
“你来之前我和陆队通过电话,他联系了档案处负责人,等找齐我要的材料就送过来。”
姬云都走近,她猝不及防,一时勺子也忘了搅。眼瞅那人关火倒牛奶,把玻璃杯递给自己:“再热就要干了。”
叶雨初望着她握杯的四指,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相当漂亮。
“我不喝,这是买给你的。淋雨了,喝点热的祛寒。”
她轻声应下,却递得更近:“是该祛寒。不过叶警官忘了么?是你把伞给了我自己淋雨。赶紧喝完去睡吧,否则我过意不去。”
叶雨初一噎。
姬云都敛眸看她。白炽灯下,那双眼瞳如同漆黑的深洞,仿似再多灯光都会被吸纳进去,照不亮逃不出,更别提抗拒反驳。
她思绪全被吸了去,身体不听使唤,顺从点了头。缓过神赶快摆手:“真不用。我体质好不冷。今晚值夜,还要整理材料不能睡。对了,陆队刚才说眼下这件案子你也会参与。是这样吗,姬警官?”
“我看过现场,正好也懂点侦查。加进来添个人手。”
“明白了。”叶雨初颔首,心知她在自谦,肯定不止“懂点”这么简单,“那往后大家就是同事了。解剖室只有实习生在,现在动不了尸体。我先去把照片印出来,姬警官你早点睡,那边有床,洗手间出门左拐。”
她冲她客气地笑了笑。既然都是同行,说话用不着避忌,格外轻松。
“随队法医不在?”
“去美国进修了。”叶雨初轻声叹气,“刚上飞机,说不准你到凤凰,他正进检票口。”收好小电锅,她眼底蕴了抹极淡的倦笑,但笑容却太浅,很快消失。
秀气清癯的面容一片平静,唯有眉尖微蹙,大约常年思考工作使然。
“这次有姬警官来,大不一样了。”叶雨初轻声感慨,虽然是客套话,但确实也暗含一丝期待。
姬云都神色倒没变,只唇轻一翕动,比呼气还轻:“谢你抬举。”
不等叶雨初再礼貌地继续客套,她径直开口,“目前案子除了现场物证,并无其他。尸体动不了,也不能添新证据,熬夜无益于侦查。”她托着牛奶杯,把话把儿转回来,“先把这个喝了,别搁凉。”
话语间,又将牛奶杯往叶雨初面前递了下,奶雾袅袅,乳香绕鼻。
“你不是新人吧?”她淡淡道,“现场处理得不错,熟练。”
听她夸自己“熟练”,叶雨初心里挺舒坦。心神一松,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心:“来队里三年了。”
“喝完去睡。”
叶雨初才反应自己接了过来,张口结舌:“不、不用——”
姬云都坐在沙发里,目光凝在手里饼干盒上,不知道写了什么花样,还是配方新奇,她转了转,颇有把玩玉器古董的韵味。
听到回绝,姬云都没抬头,清凌凌道:“订个闹铃就好。已经凌晨了,晚上该休息的时候,尽量别熬夜。”
谆谆嘱咐,俨然不在意自己也正熬夜。
“今晚是我值班。”
“坐这里干熬时间?档案快送过来了。”姬云都话锋一转,不咸不淡,“叶警官想看看么?”
叶雨初一愣,望着楚楚谡谡的女警官,突然沉默。
档案能随便看么?
只怕这位姬警官要看的档案,必须避开自己这个“闲杂人等”。把她惹不高兴了,才是得不偿失。可是……
“我在这里,有什么突发情况叫你。”
叶雨初终于同意了:“那好吧,过两小时我来替你。谢谢你,姬警官。”
值班室旁边就有个小换衣间,里面正好摆着折叠床。她洗漱后和衣而坐,本来没觉太困,可一躺下来就突然四肢沉沉,热牛奶暖胃助眠,很快睡着了。
她睡得颇沉,门悄然打开都没被惊醒。
姬云都站在门口,外面灯光投进来一缕,勾勒出高挑瘦削的轮廓。眉眼浸在背光的黑夜中,晦暗不明。她走上前,在床头站定。在安静得掉针可闻的空间里,走起路来脚步声却极轻。
叶雨初睡意正浓,放松侧躺的姿势如同一弯新月。右臂曲在被子上,五指虚握,左臂却被枕在头下——这样的睡下去,左手一定会麻。
姬云都俯下身,托住她的头,将她左臂轻轻抽出来,放入被窝中。即使做完这一切,她也只是呓语两声,往被子里缩了缩,继续安眠。
可姬云都却始终维持俯身的姿势,修长手臂撑在她枕侧,低头目光灼灼。分明光线不足,她却注视得安静而悠长。像孩童流连着珍奇,像老人迟暮地思索,像敌手悉心在试探,像恋人温吞到静止了时光。
许久,似有叹息滑落。
她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房间,顺手按掉了闹铃。
第二天一早,叶雨初醒来已将近六点。
来不及懊悔睡过头,她匆匆洗漱跑到警局二楼会议室。路上记起该准备的材料也睡忘了,登时心下一沉,决定先去会议室看看情况。
同事来了大半,都在低声讨论。
桌角还剩一些装订好的材料,包括昨天拍的现场照片和法医临时报告。粗略一数,整整多出六份。打资料的“好心人”恐怕不清楚到底有几位同事。
叶雨初心里渐生愧疚:我睡得香,恐怕那人一晚都没合眼。
在座同事越来越多,偏偏没有姬云都。
打好的道歉腹稿一时没碰到倾诉对象,她捏着文件,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坐了下来。反而是一旁梁信看她发怔,笑嘻嘻凑上前:“叶子,怎么魂不守舍的,被昨天的尸体吓到了?”
叶雨初思绪被拉回来,摇头:“怎么会,梁哥想多了。”
梁信也爽朗地笑,拍拍她肩头鼓气:“这样才对。有我在呢,这点抛尸小案,分分钟的事儿。”
叶雨初失笑,知道他调侃,也由他去。交谈两句,她心头郁结渐渐消失。沉下心来看案子,很快沉浸其中。
“叶子,哥同你打听个事儿。”梁信是北方人,说话带儿化音,习惯了还挺亲切。
神神秘秘的,一听就知不是正事。
叶雨初没抬头:“你说。”
“你昨天接了个上头来的美女?”
她目光忽地卡在报告题头。
梁信兀自咕哝:“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你去接了位美女,我就只能哼哧哼哧拖回个尸体。啥时候接的?我怎么没见。”
她乜他一眼:“跟你一起接的。”
梁信眼瞪得溜圆:“不会吧?叶子你要不去查个眼科?”
她拍拍搭档的肩:“该去看眼科的不是我。”
梁信见她不像玩笑:“真是在现场?”
“干嘛大惊小怪。凤凰又不缺好看的姑娘。你在雨桥坐一天,数都数不过来。”
“哎,志同道合的少嘛。咱们这行当,更少。”梁哥叹气。
叶雨初可算知道他琢磨什么类型的姑娘了:“看来梁哥想找个厉害嫂子。等以后像治贼一样每天治治你。”
梁信:“……”
“不是在说昨天你接来的人吗,扯我干什么。”
她突生捉弄兴致,特地压低声音,描绘夸张:“要是个子一米八,低音炮,肌肉女汉子。乍一看像水鬼,还有兴趣?”
梁信一脸不可置信。眼珠子转了转,又嘿嘿一笑:“你也会乱开玩笑了。一米八我还能没看见?你昨天才把人接来,这就知道人家是女汉子了?肌肉嘛,咳,干咱这行的有点肌肉也正常。低音炮也不要紧哥不声控。叶子啊,跟梁哥透露关键的,长得好看不?我信你的眼光——”
他还在不遗余力劝说,突然声音卡壳了。
叶雨初翻着手中案件材料,扭头看梁信怎么突然卡了,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痴汉脸。
那厢陆队的大嗓门就喊出来了,风风火火:“都到了齐了啊,开会开会!先提醒各位,这案子不能拖。正要搞文明城市,出了抛尸案风评太差,上头下了死命令,两星期。”
陆队比了个二的手势。
他身旁走出个高个女人,始终没吭一声,走到一个空位子旁边,拉开凳子坐下就翻材料。叶雨初望她背影,之前压住的情绪又暗暗上涌。
她的坐姿挺拔好看,修长手指划过书页,纸张哗哗翻过,速度很快。行云流水,完全忽视了周围注视她的目光。
有同事奇怪,问:“陆队?”
陆队像才想起来一样,一拍脑袋,嗓门呱呱:“这是上头派来帮忙的专员季然,二十出头,公大毕业的硕士。高材生,苏哲的助手。老苏人都来过,他的老底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们好好跟人家学!”
本来前头的介绍还好,一提到苏哲,整个会议室隐隐骚动:苏哲的侦查能力是整个警界都出了名的。
只有叶雨初皱紧了眉头:季然?
她叫季然?
昨天她不是说她叫……
“啧。”梁信眼睛就没移开过姬云都,在叶雨初身边感叹,冲她不住挤眼。
那打趣的目光分明在说:就是个大美女嘛!
只是她心里困惑更深,望向姬云都,好似在等她开口。姬云都捏在页脚的手一顿,抬眼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道:“你们好,我叫季然。季节的季,当然的然。未来两周,合作愉快。”说完礼节性地颔首,而后又低头埋入资料里。
——我叫季然。季节的季,当然的然。
字字清晰入耳。
她抬头的时候,叶雨初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盯着她的脸:比昨晚更加苍白,但目光清明雪亮,眉心舒展,唇角微抿,神色严肃认真,并没有休息不好的样子。两人目光也有接触,但只是蜻蜓点水一划而过。
叶雨初心头微堵,又不好在这个场合多问,强逼自己不许胡思乱想。
陆队接话:“好了不耽误时间。小叶你来讲现场情况。”
“10月20日晚10点35分,我接到游客报案。大约7分钟后,在沱江下游距雨桥约100米处发现尸体。尸体呈漂浮状,腿部缠有水草。发现时背部朝上。”叶雨初开始描述案发情况,“当时姬……季专员也在场,可以提供证明。两名游客已留下联系方式,蒋老师和高姐去做笔录了。”
陆队点点头,双手交握抵在鼻端,道:“你们都看看资料,有什么问题就提。”
“尸检报告还没出来?”
“暂时没有,只有法医临时的鉴定意见书。”叶雨初翻到某一页停住,“初步意见是颈动脉割伤失血过多死亡,死后被抛尸江中,目前处于尸僵缓解状态,死亡时间预计超过24小时。”
“一整天?”梁信皱眉,“那就是说至少是前天晚上10点,怎么会到昨天才发现?”
“具体情况还要等高姐的笔录。”叶雨初道。
姬云都将材料放回桌上,简要问道:“这些没问题,但还不够。死者在哪儿?”
“XX医院。”陆队问,“小季要检查?”
她点头:“麻烦陆队了。”陆队笑着摆手,吩咐叶雨初同她一路。会一散,大家精力又很充沛,尤其对姬云都的到来充满好奇。
“季然你最近才作助手的吗?上次苏局来做经验交流,没看到你在。”
“去年8.22枪击案,你当时在重案组?”
“苏局收助手要什么条件?下次我也去试试。”
“陆队不放人的,他跟老苏较劲半辈子,除了灌酒赢过,别的回回差一头,那酸爽……把你摁死在队里都比送人好。”
“……”
“你好啊季专员,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来湖南常联系。”
叶雨初在走廊想着案子,同事交谈声隐约入耳。最后一句听出来是梁信声音。
她默默听着,脑海里转的都是“季然”“季专员”。
反反复复,远远近近。教她心情渐渐从错愕转为茫然。
怎么就成了季然?明明昨晚……
叶雨初没要司机,自己开车带她去医院。偶尔瞥到车窗外蒙蒙细雨,猛地想起外面风放阳台上的花还没收,这要淋一天怕得受涝。
她心神一散,担忧到走神。
还是姬云都关车门时闷砰一声,将她从神游中惊醒,才打火踩油门。
警车里,姬云都身体贴着车座,闭目凝神。还是叶雨初打破了沉闷的平静:“昨晚谢谢你。”
“没事,我本来也要看资料。”
雨刷哗哗,红灯次第,一路无声驾驶,反而气氛比之前还凝重一些。
“一夜没合眼,累不累?”
“白天睡得久,不累。”
“我醒的时候没看到你。”
“去了趟陆队办公室,商量案子。昨天只是电话联系,有些细节没说清。”
车子在红绿灯前缓缓停下。
她用完所有寒暄,终于还是没忍住:“你到底叫姬云都,还是叫季然?”
雨刷哗哗,人却突然沉默。
她不出声,让叶雨初愈发怀疑自己的记忆:昨天她真说名字了?
叶雨初记得淋湿的她,记得她递来的伞,记得她说的案子,记得她边道谢边拆开了饼干袋,记得那杯哄劝中悄然饮下的热牛奶。
当然也记得,她递过证件,说自己叫姬云都。
只是最后这茬,面对这人静默如石塑的神情……无端起了动摇。
印象中证件有点特殊,供职单位没填。可总不至于连名字都看错了?
这也太荒谬。
“注意看路。”姬云都掏出手机,调到地图页面:“到了,先找位置停车吧。”
叶雨初见她有意避开,也不好再多说。进医院大楼的时候轻声道:“跟我来。”
医院消毒水味道很重,叶雨初出示证件后,两人被带到尸检室。尸体还放在解剖床上,蒙上一层白布。姬云都带好白手套上前,掀开蒙布,附身观察脖颈处伤口。
叶雨初站她身后,默默看她动作。
那是一米八多的男子尸体,衣物齐整,除脸型因为泡水略微肿大外,面部正常。湿冷天气减缓了尸体的腐败速度。颈部伤口很深,切口齐整,并且因为失血过多,皮肉泛白且向外翻卷。双臂手腕处有钉状物的刮痕,划拉起皮,密集但比较浅,应该不是主要的出血点。
一望便知,颈部创口是致命伤。
这样整齐深入的切口,非常容易联想到锋利的管制刀具,一击毙命,而后凶手又冷静抛尸。并且受害者面容安详,极有可能是熟人杀人。
但双臂处伤痕有点奇怪。
姬云都又靠得更近了些,突然问叶雨初:“法医是哪位?”
“是我。”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一边带着手套,一边冲叶雨初微笑,“叶子,这位是局里来的新人?”
叶雨初冲他礼貌点头,马上介绍道:“赵医生好。不是新同事,她叫季然。案子重大,上面派来的专员。”保险起见,她和陆队保持一致介绍了“季然”。
偷偷瞥了眼身边人,发现她在专注审视死者,并未分心。
姬云都打断寒暄,目光依然紧盯着尸体致命伤处:“赵法医,请您过来一下。伤口里面有些东西你可能没注意到。”
见他疑惑,姬云都突然出手,抵在伤口处,微微张开肌肉,低声道:“如果我没想错,这可能是人的毛发。”
赵法医上前,也看到藏在伤口咬合的肌肉里的两根短毛发。只有3毫米长,却分外诡异。伤口深处,怎么会有毛发?难道是凶器上沾到的?
他脸色沉下去,叶雨初也蹙眉。
“请给伤口肌肉组织切片化验,我认为极可能还会有其他发现。”姬云都建议。
赵医生也认可点头:“尸检报告最迟今天下午出来,到时候会给出完整的鉴定意见。”
姬云都与叶雨初交换了目光,也不再多言离开医院,姬云都低头看了眼时间,道:“时间还早,去现场看看吧。”
叶雨初自然不会拒绝,路上她边打方向盘,边问:“赵医生进来之前你没有扒开伤口看,怎么知道里面会有毛发?”
姬云都低声解释:“我不知道,只是猜测。”
“猜的?”叶雨初暗自疑惑:怎么会猜到毛发上面去?
姬云都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反问道:“你觉得凶器是什么?”
她开口想说手术刀,转而觉得有些片面,于是谨慎道:“某种管制刀具。”
“理由?”
“……我推测的。”她一时也语言苍白,想了想才为直觉找到一条辩护理由,“这类案件的经验吧,伤口齐整入骨,宽度与一般刀具宽度吻合。同时刀具作为作案工具易得轻便。”
姬云都颔首:“和你的理由一样,我也是依据经验。”
叶雨初更难以理解了:经验?经验会告诉一个警察,凡是齐整深入的伤口里,大多可能藏着粗短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