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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合则同食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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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病房时,已然天光大亮。花坛里孩子成群,吵嚷的笑声传开连二楼都听得到,一推门,却对上同病房小女孩怯生生瞄来的目光。她也醒了,看叶雨初坐轮椅,眼睛滴溜溜的转,也不说话。叶雨初温和地冲病友微笑。
女孩却赶紧低头,埋在被子里。
见她是怕人易羞的性子,叶雨初亦不刻意多话,免得孩子膈应。
没多久,护士送来了热气袅袅的小米粥。病人餐一向寡淡无味,她脾胃虚,不敢不吃早饭,囫囵舀着,嚼许久小咽一口。姬云都见她苦于食之无味,完成任务般勉强,无声地走了出去。
等她硬吃到粥碗终于见底,姬云都推门而入,端了碗青里透红的冬枣。
青枣都仔细洗净,饱满浑圆,皮上蒙着一层透亮水膜,光泽晶莹。只是瞧着,枣肉甘甜滋味就好似尝到了,她眼睛一亮,口中生津。
姬云都挑了个大的,坐在她床沿,又倏地摸出把刀。
她一呆,竟见姬云都专心削起皮:“脾胃虚,冬枣不能贪多,一顿至多三枚。特别要少吃枣皮。”薄皮完美得削去一层,一圈不断,枣肉也递到叶雨初唇边。叶雨初只咬一半,闷抿着咔嚓地嚼,果然极甜,沁入舌尖,她心满意足,捏着另一半送回姬云都嘴边,笑得眉眼弯弯:“你倒要多吃。虽然比不上红枣,还是很补气血。要有西瓜那么大,这辈子就一劳永逸了。刀子收起来吧,皮这么薄削破手怎么办,直接咬掉就好了。”
“无妨。”她又削一枚。
“什么无妨。怎么养成的不在意性子。”叶雨初佯睨她一眼,敲她手背薄嗔,“不要以为老神在在,我就看不出来。”
姬云都半垂眼帘,唇边含一抹淡笑:“看出来什么?”
“你才是对自己身体最不上心。”
姬云都眸中波光流转,收起水果刀慢条斯理:“不敢。被因公住院的叶警官这样说,当真诚惶诚恐。”
叶雨初一噎,嘴巴闭紧了,心虚得眼风四顾,余光无意瞥见邻床的女孩子缩在被子里,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奇又羞怯,始终打量她们这边。
姬云都站起身来,意气自如,将削好那颗枣放到她眼前,附耳低声:“要我喂么?”
她双颊晕上淡淡薄红,局促接了,塞入嘴里。鼓着半边腮,似恼还嗔地瞥她一眼。虽然晓得邻床的女孩子听不到,但这般出其不意的,到底激得心跳不稳。
……人家小姑娘盯着呢。
谁昨晚上口口声声要正经做人的?
姬云都容色如常,收拾了碗勺去外面。
叶雨初心里偷偷长舒一口气,算算时间正该换药,后背缠绷带的地方既热又痒,不知是不是在结痂。她卷上裤腿拆完绷带,暗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这里要好不少。虽然缝合的小腿还狰狞可怖,线头因消炎药发褐,但到底止了血。只要耐心休养,总能好起来。
要好好养……好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深呼吸,缠好新绷带,姬云都却还未回来。望向门口,眼角窥见邻床的女孩子忽然一动。
看来又悄悄往这边看了。包扎也好奇?
叶雨初暗忖不太对,稍微一想,外面笑闹声阵阵入耳,一时顿悟:她总往她们这边瞅,或许是在看窗户。大概被外面哄闹的笑声吸引。这个年纪,正是玩闹时候。只是这孩子为何……
“要坐过来吗?”她温声问。女孩子抖了下,把被子提到眼睛下面,闷头不语。叶雨初不催也不盯她看,拿出平板做自己的事。没过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细怯微弱的声音:“……可以吗。”
叶雨初抬眸,笑意温柔:“当然可以。”
小孩子眼睛骤然一亮,可只有一刻,光泽却忽然熄灭了。
叶雨初仿佛知道她在失落什么,边轻声说“等一下啊”,边掀被下床。刚要推轮椅给她,姬云都正好归来,额发微湿,似溅过水痕,唇也水润泛光。她见状,上前把女孩子连人带被抱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女孩的小腿先天发育不全,畸形得蜷曲着,藏在被子下面。她分明想玩却一直不下床,性子怕生又胆小,叶雨初隐约猜到她有腿疾,而姬云都更早便有所察觉。
只是没料到这般严重。
小孩扒着窗台,坐在床上正好能露出头,看到花坛里成群的孩子们打雪仗,快活了许多,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叫楠楠,谢谢姐姐。谢谢绷带姐姐。”叶雨初失笑,估计她刚才看见自己绕绷带,心下好玩牢牢记住了。
“别探头,外面没护栏。”姬云都嗓音淡淡的,拿出一次性口罩为她戴好,少喝风冻着。楠楠也像明白了,从自己小书包里拿出贝雷帽,像听到老师指示般,戴严实了,眼巴巴望向姬云都,见姬云都轻轻颔首,她像得了表扬眉开眼笑。
叶雨初收好平板,亦掀被下床,拄拐坐上轮椅,冲姬云都温柔笑道:“来这床上睡会儿。我陪楠楠。刚才困得出去洗脸了吧?”
——她一直想姬云都能安生补回觉,邻床的楠楠占了小床,倒正好是机会。
楠楠亦是一怔:“姐姐很困吗?”
“不困。”姬云都淡淡道,“是那位姐姐想我睡觉。”
叶雨初一瞬呆滞。
“为什么呀?”小女孩怯怯望了眼叶雨初,虽然胆小,还是半缩在姬云都身后问。
“这要问她了。”姬云都眸光幽幽地,“可能睡觉的时候的我,对她更好。”
女孩子不懂:“姐姐睡觉怎么对绷带姐姐好?”
叶雨初瞠目愕然,要命的是,脸皮居然不争气得烫了。见楠楠困惑蹙眉,生怕捅篓子,她来不及想好只能仓皇开口:“是对……她好。我以为她困呢。我与她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她休息的好,我替她开心。就像楠楠你妈妈,是不是晚上也总是要你早点睡觉?”
楠楠眨眨眼:“妈妈不来。”
“那你爸爸……”
“爸爸也不来。”
“……叶子?”门外有人唤她,熟悉得很,打断她的捉襟见肘。叶雨初一扭头,看到一脸试探的梁信。梁信见真的是叶雨初,旁边长发披拂侧坐的女人恰是季然,一下子明白她怎么来医院了,不由一喜,“你们都来了啊!就该这样,季专员干得好!摁医院里你就安生了。”
叶雨初扶额无语,姬云都面无表情,楠楠怕生,梁信那大嗓门一开,她就麻利缩到姬云都身后,埋在棉被里。
梁信见自己吓到人家,呵呵憨笑,挠挠头没离开。叶雨初瞧出他还有话说,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出去说两分钟吧梁哥。”
她有些忐忑地偷瞄姬云都,目光触到女人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得翻不起波澜。
叶雨初无奈掩紧门:“怎么了?”
“伤怎么样?”“不感染了,有好转。”“那就好,”梁信神色很复杂,“感觉有点像,没想到真是你……”“季然不放心,养好再出院。哪里出了问题?”她结束寒暄,转回正事。
“有些进展知会你一下,张副要来质问你也有准备。”
“物证在搜,无人机下去了。你是潜水钻溶洞进天坑的,我们按你说的复制,结果堵死洞里。别说天坑了,溶洞群也没看见入口。后来航拍找,四十公里外发现个漏斗。它是附近最像天坑的了,放下去三百米,确实够深。但问题是里面没水。”
叶雨初面色凝重:“会不会找错了?”
梁信直摇头:“不会错,我能确定那个就是你说的天坑——找着了橙色的装尸袋。在洞底,被一堆石头压着。拉链开了,没见着尸体。它颜色醒目,也好找。要是别的洞,也巧了出现个尸袋可能性不大。这附近,没哪帮人葬俗是拿装尸袋把尸体往坑里丢。”
“无人机先拍出来了,洞底全是岩石,干的。整个队的人都跟着看的。后来又请专业探险队员勘探,确证没水,地下河道迁移至少上千年了。”
“……上千年?”
“他们推断的。我坚持尸袋就是装葛倩的袋子,洞也是你下的天坑。可这没水的洞,还一偏偏四十公里……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她眉皱成川,绷着脸一言不发。
“还有,你之前不是跟我讲,”他压低了声音,目含隐忧,“一路全是蛇、虫子还有蟒,到处冒水,又湿又热。问了些专家,都说这种漏斗有生命迹象都是奇迹,种子不好活,动物没食物来源。绝对不可能有蟒。我怕叶子你——”
“……我没骗你。”她脸色发青。
梁信点头:“我知道。肯定哪里有纰漏,迟早给它查出来。别发怵,你走过的路,你最有发言权。”
她心神一震,咬紧牙关无声点头。
三年搭档,他最清楚叶雨初的难坎,嘱托也字字千钧。
“也信你梁哥,搞得赢。”梁信下意识拍她肩头安慰,猛地想到她是病号,没轻没重的大手也及时刹在半空,捏拳平举,朗笑:“这点案子,分分钟的事儿,对吧叶子?”
听到这熟悉的口头禅,她亦洒然一笑,举出拳头与他对冲:“明白。”
“走了,十四楼那位还得盯着呢。”梁警官矫情话不多说,一声“回见”出口余音未落,叶雨初忽然拽住他,压低嗓子问:“梁哥,苏局是在西安吧?”
“对,有事儿?”
“就打听一下。”梁警官没放心上,挥挥手一溜小跑不见了影。叶雨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望向廊外楼下,人车进进出出,积雪都轧碎融化,雪水混着尘土,变成浑浊的泥浆,流向下水道。车一碾过,乱迸的泥浆打到马路牙子上,溅满泥点。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没水,她早就摔死了。现在只能是石头缝里一滩血泥。
四十公里外,向主任怎么救的人?而且,自己怎么可能在四十公里开外呢?!那相当于,闭气潜水,潜了一整个马拉松的里程!简直……痴人说梦。
没有生物……那一路纠缠都是什么?幻觉?
湿冷的西风刺骨,直往领子里钻。叶雨初拢紧外套,却觉胸前一紧,有几分硌得慌,像里面掖了东西。她一时不解探手摸,果然在最里层破了的衬衫口碰到了冰凉硬物,触感黏糊。
这口袋……什么时候放的东西。她忍住黏腻的不适,把硬物扯出来,才发现是当初从洞里捞出的旧表盘,上面糊粘黑稠印子,是之前姚阿婆送的膏药泡开了,黏在表盘背面。
洞里不可能没水,膏药都被泡成了烂泥。她捏着表翻来覆去瞧,随手转了两圈上劲,看看能有什么反应没。结果毫无动静,应该是彻底泡坏了。
叶雨初深吸一口冷风,又气息很长地缓慢吐出胸腔。感觉心里终于宁静,推开门进去。
病房里一大一小,坐在小床上甚是和睦。窗子已关严实,楠楠不再看人家打雪仗,摘了口罩,一双大眼睛水灵得很,忽闪忽闪的。姬云都低眸,拿湿巾擦她摸过窗台的手。“姐姐,护士姐姐的给你看。绷带姐姐有了。”她从自己旧得褪色的红色小书包里掏出个平板电脑,想必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睡觉都放书包里抱着。姬云都往她嘴里塞了枚小枣子:“不必。慢嚼,核吐这里。”
“哦。”女孩子乖乖答应。
“姐姐,你的头发好长。”楠楠仰头,乖巧地望姬云都小声说。她比一开始放的开,也可能习惯了这位寡言的“姐姐”。大概姬云都抱过她,心里上亲近。
“嗯。”
“会有人帮姐姐梳头发吗。”姬云都顿了顿,没有回答,找出黑发圈,为小女孩梳扎两只羊角辫。
楠楠开心地咯咯脆笑,左右晃脑袋,玩她的小辫子。
叶雨初心里忽生几分异样,云都还真招小女孩喜欢……程菲菲也黏过她。
姬云都没给她痴怔的机会,起身朝叶雨初走来,拉过轮椅,关上门,手贴她脸上。掌心与脸颊,竟冰凉得不相上下,不知哪一方更甚。
指腹贴着叶雨初冻红颊腮,作势轻轻一拧。身体背对小女孩恰好挡她视线,姬云都眸光幽深,俯身在她耳畔,有意无意晃了眼腕表,幽幽地一字一顿:“你的两分钟,为何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