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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终命(上) ...

  •   于那些想死也死不掉的人来说,方知轮回可贵。长生何用?只是一遍又一遍去往复循环不能承受之痛,一次又一次加深悔恨。

      初夏阳光和煦而温暖,时有微风轻拂,漫过田野,卷起青草幽香,吹得人神清气爽,暖洋洋的不想动弹。

      金黄稻穗在空中摇曳,稻香四溢,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湖蓝的溪水中,被风吹过的地方,未知名的花瓣,落水无声,荡起点点涟漪,于是那些倒影也被轻轻打碎,却又缓缓重聚。

      一切都是最初模样,最初的一切总能沉淀在所有人心里,成为最美好的记忆。

      热络的交谈里,隐含不舍的情绪,偶有小孩微微啜泣吸气声响起。目所能及处,人群正慢慢的靠拢过来,当中一个小女孩成为焦点,这场送行,为她而成。

      回头看,世间之事,除离别,竟再无永恒。

      “莫雨哥哥,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小月要走了,我会跟紫晴姐姐还有万花谷的前辈们好好学习医术。将来小月厉害了,一定可以治好莫雨哥哥的病。”小女孩的声音虽还稍嫌稚嫩,但却饱含温柔坚定。一眼望去,依稀可窥小姑娘长大后的模样,风姿绰约,性情气质亦是一等一的好。

      年长的少年还没答话,身旁挂着鼻涕眼泪的小男孩迫不及待的抢道:“小月,还有我呢!你过去万花谷,不仅要念着莫雨哥哥,还有我啊。”

      “嘻,知道啦知道啦,小白。看你,都哭成花猫啦。”

      大人小孩们均笑出声来,欢腾的气氛浅淡一场别离。

      一直安静无言的小少年,此刻终于露出不舍的痕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嘱咐道:“你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保重。”

      “莫雨哥哥……”

      陈月哽咽着,死死忍住涌上心间的酸意,临别在即,她不想最后留给大家的是一张哭泣的脸。于是小姑娘咧开嘴强迫自己笑了笑,转头,望见小山坡上,另一个男孩的身影。“毛毛,你不来送送小月吗?”

      岂知男孩闻言,转身即去,一分关注未匀。

      男孩耳力极佳,未曾走远,已听得小白的抱怨声。

      “小月你理他干嘛,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玩,阴阴沉沉的,又不熟。可真是个怪人。”

      莫雨收回视线,有一瞬间心底未名的感应,戳得他心发慌,然则到底年幼,不曾深思,只点点头赞同小白的话。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多的不舍,也无法与世间无常之事抗衡。

      陈月挨个抱了抱小白,莫雨:“你们不要忘了小月啊。一有空我一定会回来的。小白,莫雨哥哥,再见。”

      穆玄英走远后又回头目送着陈月与紫晴离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

      “穆少侠。决定了?”身后五米开外,余半仙手举木杆,木杆上的白布上书四个大字——算命预测,起头画着太极图案。

      穆玄英转身,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影,拥有的却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看起来或可笑,稚童年幼,何以知人世磨难,又哪里来对世事的沧桑疏离。

      莫可奈何,那佛家所云七苦,都叫他尝了个遍。苦涩到骨子里,无法剔除。

      “我没有选择。”

      余半仙静默半晌,方道:“我曾与你明言,你之所以得以重生,盖因最初时死前执念太盛,心底不甘强烈到地府不收,神鬼悯然,遂你心意。然须知,世间何曾有死而复生这等便宜事,便是有,付出的代价莫大。”

      “呵。神鬼悯然。”穆玄英嘲讽的轻笑,接下去说道,“而小雨,那时为我亲手所杀,我一直不能接受,想必他也无法接受。弥留之际,所怨所恨,所不甘之心,恐怕不比我死前少毫厘。”

      “你与莫少谷主,心意相通。重生并不易。偏你与他之事万中无一。不但是你,莫少谷主亦有怨恨。或怨少盟主你,或恨天。两相结合,上达天听,而后,才有你无尽的重生,却不得善果。”余半仙感慨的叹息一声。

      要有多深的情意,多大的缘分,多少的羁绊,才换来一世相爱相知。如果没有最初那一世的误会,没有至不可挽回的余地,他们之间必定能得偿所愿,可惜,错已酿成苦果自偿,难以挽回。

      余半仙道:“太深的痛苦会令人变的执着。然执着太深,则心盲无明。你与他已成一命,无形中有线牵扯。支撑你重生的力量原就是不好之物,是以每一世皆不得善终,这是冥冥中不可违之因素。但凡你还在世上,你的愧疚,莫少谷主的怨恨不消,你始终会循环重复下去。可少盟主,你当真要就此放弃?”

      孩童打闹嬉笑声再度响起,充斥稻香村每一个角落。远远望去,莫雨的身影清晰可辨。穆玄英的视线始终追逐着那道身影,不舍错过毫秒:“你是说过我有两个选择。我能无尽重生,说不定哪一世能够找到正确的道路,能让小雨和我得以善终。可你没说的,是否还有一句话。即便我坚持下去,也有可能永远找不到明路。”

      余半仙默然。

      “前辈。我是人不是神,我有喜有悲,尝过欣喜若狂,也尝过痛不欲生,心怀希望的时候下一步却又重新踏入地狱。前辈你看。连小白那样的孩子都觉得我阴阴沉沉,是个怪人。我以为我已经走到极限了。”

      “……”确然,眼前的穆玄英已入极限,尝遍辛酸苦辣,体会过求而不得,理智的追求过,疯狂的束缚过。时至今日,还能保持清明,已属不易。再多一些,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那么,穆少盟主已经明晓该如何破解残局?”

      “然。”

      穆玄英清楚,这一世,他成功的希望很大。

      命盘周而复始的旋转,历史重新上演。

      至陈月离开稻香村后数月,一场灾难如狂风席卷,波及这个宁静淡泊的小村落。

      大火无情的蔓延,肆意吞噬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人命,天灾犹可恕,人祸怎敢饶。

      有些人仅为一卷《空冥决》,就敢犯下这不饶恕的杀孽,但穆玄英知道,天理循环,未来的某一天,那些罪魁祸首,终会自食恶果。会有那样一个人,以血祭命,安今日稻香村中亡魂。

      只是可惜,稻香村被屠之日,穆玄英年岁尚小,尽管他今次重生时间十分之早,但也不足以与强大的外力抗衡。他阻挡不了稻香村的祸事。也没有谁会仅在听他一面之词后,肯舍家园搬迁远去。

      何况,在历史面前人力何其渺小,妄图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想法太可笑。不也正因不满初始结果,穆玄英才强烈的希望改变命途?终还是成劫,一命不如一命。作茧自缚。

      至于说余半仙,许是早看透因果,未曾动过更改任何人命轨之妄念。而这个人在当中扮演的角色也十分耐人寻味。

      莫雨最终还是循着以往的轨迹,以体内疯血击杀围攻他的恶贼,携《空冥决》逃出稻香村,独身流落江湖。

      天地浩茫,繁华万千,这世上枯荣成败,于如今一无所有的莫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他流连。

      流浪生涯里,莫雨遇到过很多事,好的坏的,无一不在逼他成长,逼他看清这个世界。

      孤身一人去抵抗外界风霜时,莫雨时常会想,他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家没有了,稻香村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真正的一无所有。唯一值钱的唯有那本人人觊觎的书稿。岂不可悲?

      可即便如此,莫雨还是要活,为自己也为稻香村那些对他好的人。

      又一次遭人为难后疯血发作,莫雨困顿不已,浑身疲软乏力,他也不敢睡,只好靠在街边拐角的墙壁上,眼睛一阖一阖,头一点一点,快要睡着了身体一晃,立刻稳住,将眼睛瞪大戒备的盯路过的行人。见没有歹人,才又放松下来。

      所以,困又怎么样,累又怎么样,莫雨出神的想,他这样的人还有谁会庇护,在意呢?他只有自己,孤苦无依,只能由自己去承担,累也好,苦也罢。

      便在莫雨看不见的地方,一枚石子悄然弹起,直袭莫雨睡穴。莫雨还不及反应,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在地上,隐于暗处的人迅速窜到他身边,支撑起他的重量。

      “小雨,好好休息吧。”

      迷蒙之际,似有谁在莫雨耳边温柔的说话,身体被谁轻轻抱起,温暖的气息在体内扩散。他半生流离,鲜少尝试被人呵护的滋味,莫雨抗拒不过,也不想去拒绝这份温情,随后沉沉睡去。

      扬州城郊僻静之地,独立着一座小屋,茂密的杂草将这屋子掩盖得严严实实,不把眼睛放利些,很容易能错开此地。倒不失为隐匿踪迹的好住处。

      王遗风循着故意留给他的暗号标记,以长笛轻拂开荆棘丛,不疾不徐往屋内而行。

      小屋十分简陋,空荡荡一片,除去一张仅够一人休息的榻以外,什么也无。

      外表约在十岁上下的男孩正躺在榻上休息,睡颜平和,边上还半蹲着一个孩子,手一直握着另一个男孩的手,源源不断的内息从他掌上送出,助榻上的人安眠。

      “王谷主。你来了。”穆玄英率先开口。像是知道王遗风会来,一直在等他来一样。

      王遗风并不意外,他会在这个荒郊野外出现,不正是面前的孩子千方百计引过来的吗?

      穆玄英停转内息,随手拨开挡住了莫雨眼睛的碎发。

      好长一段时间,莫雨做什么都好,他都会这么安静的看着莫雨。也许是明知这一切会在今世有一个结果,所以看得越久,穆玄英心底的不舍愈发浓烈。然后有的时候就会想,哪怕什么都不做,能这么仰望他的小雨哥哥,也是好的。

      但是何必要继续延续这一场做不完的噩梦呢?何必再牵连莫雨进死局里,总该有一个终结。

      命劫因他而起,当然也该由他结束。

      穆玄英摩挲着掌心里牢牢紧握的手,一寸寸来回,迟迟不肯松开。就是这一双柔软的手,承载他几生几世的哀乐,攥紧了他所有的情绪,轻易可以让穆玄英登上极乐之界,也可不费吹灰之力的送他坠入深渊。可以的话,真想扣紧了永远不离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美的寓意。

      俯身之间在莫雨红唇上烙下个吻,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穆玄英放开莫雨,收拾起所有的情绪,站起身来面向王遗风,恭敬道:“王谷主,在下穆玄英。未来浩气盟七星之一。正是在下,放出风声引谷主前来。”

      刹那间,暗涌四起,王遗风衣袍无风自动,穆玄英挡在莫雨前面紧紧皱着眉头,额头冷汗涔涔,却死守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小子狂妄,小小年纪敢称未来七星,王某生来好杀浩气虚伪之辈。你敢以萧沙,恶人谷诸事引我来此,又自诩浩气人士,可做好命丧黄泉的准备?”

      “我知道,王谷主不会杀我。”穆玄英运功抵挡王遗风外放的内劲,身后依稀传来微小的动静,莫雨快要醒了,必须速战速决。

      说到对王遗风的了解,穆玄英自认不差,常住恶人谷那一世,虽说与王遗风来往不多,但从莫雨对其恭敬仰慕的态度,便能知道恶人谷谷主的为人如何,穆玄英能相信身在恶人谷的莫雨不会以作恶为念,就能同样相信他的哥哥敬仰的人,不会是什么滥杀之人。

      何况,他有眼睛去观察,亦能感知。便是看透王遗风不会为难尚年幼的他,故,才敢在此时,趁王遗风因他事逗留扬州,以萧沙,恶人谷隐秘之事为饵,诱其寻来。

      莫雨属于恶人谷,能早日看到他平安入谷,安然活在王遗风庇佑下,穆玄英才能放心。若不然,又似很久以前那样,不幸遭遇觊觎《空冥诀》的歹人围杀,岂不功亏一篑。

      穆玄英底气足,话里毫无心虚之意,王遗风听得明白。“小子胆大,世人谁不是怕我怕得与鼠见猫无异,你倒还敢在王某面前自称浩气人士。”

      “不是胆大,只是相信谷主无意为难。且在下无论是对谷主还是恶人谷都无恶意。”

      都说红尘一脉洞察人心,人性之肮脏、欲念,只消一眼即能洞穿。孰真孰假,一目了然。穆玄英不是在王遗风面前逞强,或是以退为进。王遗风能看出,眼前人确然没有分毫的恶意和虚伪。

      “有趣。”王遗风收敛内劲,长笛一下一下在手中轻敲,“说说看,萧沙之事如何得知?”

      “恕在下不能告知谷主消息由来。”穆玄英毫不避讳王遗风探究的眼神,双目诚恳,“但在下绝无欺瞒之心。”

      遂后将一些秘辛之事一一透露给王遗风,俱是恶人谷里未来事由,和血眼龙王萧沙往后行径。穆玄英既然以此为诱饵,就没想过瞒着。

      初听穆玄英讲述恶人谷事迹,王遗风表现得风轻云淡,像未来陈和尚等人的叛逃,于他而言轻如鸿毛。真正能勾起他兴趣的,在于萧沙……

      “小子看着,全然不似七八岁的小孩儿。”王遗风语气肯定。

      穆玄英话说完后便陷入了沉默,听到这句话也仍是波澜不惊。

      观这反应,就知道完全不要再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王遗风挑眉:“也罢。你怀揣我恶人谷诸多秘闻,旁的我不多说,你自己明白好自为之。”

      “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穆玄英承诺。

      “好。”王遗风眼神忽而变得锐利,意味深长道,“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真实来意了。”

      ***

      昆仑以北的恶人谷,穷山恶水之地,与桃源仙境四个字全无牵扯。那里是全靠力量说话的地方。没有力量便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似是一个艳阳天,阳光普照,恶人谷的山水被映照成鲜红一片,看来不像残阳倒跟鲜血类似。便是这天,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带回一个小孩。

      始入恶人谷,这名孩子便在他人激怒下,大开杀戒,从三生路一直杀到烈风集。

      红色更深,沁入恶人谷泥土中,粘稠的红彻底蒙在了所有恶人谷弟子的眼皮上。这场刻骨铭心的杀戮,惨痛的教训,足以让所有恶人谷人士谨记一个道理:王谷主带回来的小孩,绝不能招惹,除非你想死。

      同一时刻,浩气盟迎来新鲜的血液,穆玄英三个字被载入名册中。

      尽管穆玄英努力低调做人,架不住脸太像穆天磊,仅三个月后被浩气军师翟季真从人群中揪出。

      谢渊将之身份开诚布公,并收穆玄英为徒,加上穆玄英小小年纪武功了得,又天资聪颖,排兵布阵,术数韬略一点就通。一时在盟中如日中天,仅用四年时光加入七星,名号‘天狼’。

      自此,命途步入正轨,很多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他在恶人谷,他也还是在浩气盟。

      只是,如今,他——从不认识他。

      恶人谷——

      莫雨闭目躺在床上假寐,胸膛包着一圈白纱,雪白的纱布中沁出斑驳的红。

      门外传来走动声,动静很轻,想是故意而为,不敢打扰莫雨休息。然而雪魔卫再怎么刻意放轻脚步,莫雨依旧在第一时间睁开了双眼,转头望去。

      雪魔卫接触到少谷主冰冷的视线,脚下一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少谷主,谷外有人求见,道是少谷主旧友,前来探望。”

      “旧友?”莫雨轻轻反问一声。

      他哪里来的旧友?入恶人谷近四年,与人梁子结下不少,宿敌仇人一大片。睡,睡不安稳,养,不敢彻底放心。时刻谨慎防备每一个人,还真不记得旧友为何物。

      雪魔卫很快解答了莫雨的疑惑。“来人是名姑娘,万花谷弟子,说是叫陈月。”

      很快,陈月被带到了莫雨跟前。

      还当真是旧友。莫雨拖着伤重的躯体,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笑容,起身想要迎接。陈月惊慌的跑上去,把人按回去,责备道:“莫雨哥哥,你受了伤就不要瞎折腾了。”

      莫雨也不反驳,笑了笑:“你我多年不见,本该好生招待的。”

      “忒见外。你好好的就行。”陈月不满道。然后探手检查莫雨伤情。莫雨这才想起小时候那个立志成为医者的小姑娘,已经完成自己的心愿,真正做起了一名合格的,能悬壶济世的大夫了。

      莫雨不信恶人谷里的人,是以便是受了伤,只要不致命,多为莫家仆役照料,很少经由谷内大夫察看。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好在,他相信陈月。

      往后陈月频繁往恶人谷跑,莫家仆役才安了心,总算有个肯一心为少爷治病,而少爷又相信的人在了。后话且不提。

      陈月替莫雨重新包扎伤口,就听到头顶传来对方的声音:“小月如何得知我在恶人谷?外面传我是小疯子,十大恶人之一,你……不介意?”

      陈月先是愣了愣,手上动作愈发轻柔,抽噎一声,眼睛马上就红了。莫雨呆在原地,想不通怎么就把这小青梅给惹哭了。

      “有人传信给我的。”陈月说,“信里面把什么都说了。莫雨哥哥为什么入恶人谷,在谷内的处境。莫雨哥哥,信里说,你虽身在恶人谷,但绝不会以作恶为念。其实,就算不说,小月也明白。莫雨哥哥……小月会一直陪着你的。不会让你身边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信……莫雨皱眉,谁会对他的事如此清楚:“什么信,信在哪,谁传给你的?”

      “咦?你不知道吗?信上没有署名。小月还以为是莫雨哥哥身边亲近之人所传。信上嘱咐我,看完便烧,免得泄露出去对莫雨哥哥不利。”

      亲近之人。“烧了?难道,谷主?”莫雨轻声念道。

      陈月包好伤口,擦了擦眼泪,问:“是王遗风王前辈吗?”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到有谁偷偷跟在我身边,曾出手替我解决过一些麻烦,却从来不想让我发觉。原来不是错觉吗?”莫雨皱眉,回忆起出稻香村后那几年的流浪生涯。

      “还有这种事情?”陈月来了兴致,问道,“那小雨哥哥可知是谁?”

      是谁?真相掩藏在迷雾之后,想要探寻,浓雾却越来越多,始终窥不见那层谜底。

      莫雨眼神愈发茫然,陈月见他如此,不敢出言打扰,安静的在旁边等他回神。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没谁可以免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一个人在尘世里摸爬滚打,爱恨皆无处可诉。多少次莫雨险些撑不过去,可当每回他心中苦闷难抑,似乎无形中,总会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支撑他走下去,化解那些苦涩沉闷。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温暖,莫雨并非全没感觉。一人抱膝孤眠时总响在耳边温言安抚的话,不安惶恐下无声安慰包容他的拥抱,醒来后全化虚无,莫雨都快怀疑这份温暖柔软是不是他产生出来的幻觉。

      否则,为什么既然在意他,又在他想抓住沉溺之际,抽身离去?是真是假,那个时候,他真的已经快要分不清了。

      后来,王遗风出现了……

      小少林前,王遗风白袍飞扬,手中拿着那根常年不离身的雪凤冰王笛。他的小徒弟受了伤,身为师父,出现在这里,自是来看望莫雨。

      “谷主。”莫雨脑海里的迷雾散开,他视线清晰落到门口处王遗风身上。陈月也起身,冲王遗风行了一礼,以示尊敬。

      “谷主。”莫雨眼神坚定,“三年前,谷主莫名在扬州现身,开口即言收我为徒。其中必有关窍。谷主,莫雨真心问您,在我流浪穷困潦倒之时,助我渡过心底难关,帮我出手退敌的人究竟是不是谷主?而小月身在千里之外的万花谷,莫名收到一封关于我的书信,此信又是否为谷主所寄?”

      王遗风才入小少林便受到莫雨的质询,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脸上看不出半丝惊诧不妥,神情平淡道:“你以为呢?”

      “了解我生平事迹,对我性情也能大概摸透一二,在我身边出现过又是真心关心我的人,除了谷主,我想不出第二人。”

      “也难怪。”王遗风轻叹。对上莫雨不甘示弱,欲探究到底的视线,心下了然,“你觉得是我,那便是吧。你旧友入谷,且好生照料。”

      这般模凌两可的答案,换做他人,莫雨定然不满。但回答之人是王遗风,王遗风没有理由欺瞒他,更不屑于以谎言搪塞。也许,真是谷主吧。莫雨抛开杂念,与陈月叙起旧日情谊。

      当日场景仍是历历在目,王遗风独自站立在烈风集上吹奏着长笛,笛音幽然,记忆里小少年的模样慢慢的深刻起来。

      爱到什么程度,方能甘愿默默守护,一手促成他人好事,任自己堕落在回忆里?又绝望到什么程度,不敢轻易现身在所爱之人面前,宁肯由着对方忘却自己?

      当年的小少年,拉着睡梦中莫雨的手,依依不舍,王遗风看得明白,那一举一动里分明诉诸了他的情深难了,愿豁命只求莫雨安好,肯以身犯险引诱他前去,拿各种秘辛换莫雨前程无忧。如何就是不肯开口去说,连面都不敢见?到如今,莫雨竟是对他无一丝一毫记忆。

      王遗风深受人心之害,也曾痛失所爱。可到今天也是说不出‘情’字真谛。

      既然小少年瞒得苦,他又何必戳穿,说破了,又能改变什么吗?

      ***

      时光翩然轻擦。

      江湖之事,瞬息万变,盘根错节的势力,仅是谈笑间便能重新洗牌。

      都言江湖险恶,何谓江湖?险阻便是江湖,处处可成埋骨之处。

      短短数年时光交替,有那么两个名字,两个人,横空出世,江湖之上口口相传,时时将之比对。

      这两个一时间红得发紫的人物,其一为恶人谷小疯子莫雨,其一为浩气盟天狼穆玄英。

      也不过几年光景,莫雨独身铲平巴陵县董龙势力,出入恶人谷,势如破竹,为王遗风办下一件又一件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年纪轻轻坐上少谷主之位,并成为恶人谷攻防战最年轻的头领,在谷内好一段时间无人能与之平分秋色。其手上沾染无数鲜血,‘莫雨’之名一出,江湖中人无不闻之丧胆。

      另一位浩气天狼星穆玄英,雷霆手段铲除为祸人间的几大恶贼,为武林肃清诸多败类,俨然成为后起新秀中最璀璨的一颗星。

      穆玄英其人,有人如是评他——天纵之才,小小年纪见识与武学均远超常人,身世清白又为谢渊唯一亲传弟子,本有望成为浩气盟下任盟主。可在他身上,有一处缺陷即便连谢渊都帮不了他。穆玄英身上唯一不好之地,就在于人脉交际之上。

      传言穆玄英为人孤高冷傲,不近人情,不屑于同他人来往,素来是我行我素,行事为人只以自己为准,鲜少与人结伴。盟中无论是欲仰慕亲近他的人,还是奉承巴结者,穆玄英皆视若无物,一个眼神也欠奉。他如此为人做事,自然叫人不喜,哪怕他为武林、为浩气盟铲除了许多恶贼,攒下无数功德。

      再看与之齐名的恶人谷少谷主莫雨,即使莫雨其人喜怒无常不易与之,却也有一名万花谷的红颜知己常伴身侧,他之奉承者亦是数不甚数,谷内名望更如日中天。

      有了这般对比,更显得穆玄英为人多不得人心,这也是谢渊一块心病。谢渊有心想将浩气盟托付于穆玄英,奈何他这位子侄哪里都好,就是人际单薄,须知所谓正派与恶人谷里单以力量轮赢输不同,德望往往更甚于能力。长此以往,谢渊就更难把穆玄英推上盟主之位了。

      且不谈这些江湖暗流如何汹涌,不论如何,穆玄英与莫雨的风头,一时都难以下降。

      然少有人知的是,这两个盛极一时,风头相当的人,虽说常叫江湖中人拿来比较,争论,其实根本缘悭一面。而那些所谓的英雄狭路相逢,一出手便使日月失色,斗个你死我活以致最后两败俱伤的传言,也不过仅是传言罢了。

      只是,终还是有那么一天,他们俩人,仍要会面。有些问题,不得不下定决心迅速解决。

      是夜。

      篝火熊熊燃起,少女们载歌载舞,胭脂香味萦绕半个恶人谷营地,壮汉们就着女儿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亦乐乎。

      日前攻防一战,恶人谷于昆仑重挫浩气盟锐气,打得浩气节节败退,浩气盟的人妄说踏进恶人谷,便是连恶人谷的大门都没能看上一眼。

      这一战赢得相当漂亮,米丽古丽便做主开起了庆功宴,下面一群手下热热闹闹,却无人敢上前扰莫雨与米丽古丽清净。

      “小少爷。”米丽古丽举着酒,举手投足均是妩媚慵懒,“消息收到了吧?”

      “嗯。”

      莫雨答得不咸不淡,米丽古丽也不在意,脸上始终挂着魅惑的笑,视线转而投向莫雨身边的人。“小姑娘不替你的莫雨哥哥担心?”

      被点名的陈月笑了笑,道:“我担心什么呀。莫雨哥哥一定会赢的。何况,那位被临时派来攻防的天狼,总有人拿他同莫雨哥哥相提并论,不止是小月,怕连莫雨哥哥,也有心与其一会,见见真章吧。”

      米丽古丽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陈月的话确是一语中的,那些江湖上的传言虽说总有夸大其词之嫌,但未必全是空穴来风,一个人能被江湖中人传颂这么久,就必有过人之处。莫雨同穆玄英齐名日久,却一面之缘也无,早便想会一会,看看此人是否能担得上此番名声,是不是配和他相提并论。

      这是他人所能知的,还有一些连陈月也不得知。

      “穆-玄-英……”

      莫雨轻声,一字一句的念出这个名字。按理来说,莫雨绝不认识穆玄英,往日听人提及,却无端对这三个字有熟稔之感。有时当是错觉,有时却总觉身处迷雾之境,冥冥之中到底有些什么,怎么样也窥不见。

      他不是个对江湖名声看重的人,有时候甚至特别厌恶,却对他与穆玄英齐名之事怀揣着或多或少的兴趣。或许来日攻防一见,方能稍解莫雨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感应。

      另一边,昆仑浩气盟营地,即便深夜亦同样灯火通明。

      三日前,闻莫雨带领恶人谷弟子大败浩气盟,天狼穆玄英不忿,自请前往昆仑助阵,谢渊允。天狼赶至昆仑后,未及休息就召集了人连夜商榷作战计划,直到寅时方止。

      散会后大家各自回去小憩,天一亮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不抓紧时间休息谁也吃不消。却唯有穆玄英,独自一个人枯坐在雪地里,一夜未眠。

      到了这个时候,穆玄英还怎么睡得着?很多乱糟糟的想法,一股脑的涌出来,扰得他深思难属,夜不能寐。

      这一世里那盘棋,全由穆玄英一手布局,至今总算将棋局布置完成。万事都已具备,所缺的便是天亮后那场东风。

      营帐里的灯渐渐熄灭,万籁俱静,目之所及一片黑暗,今夜连星辰月光都没有。就像穆玄英失去莫雨以后的世界,万物失色,天空灰败。

      昆仑尽头之处,他最爱的人,此刻又该在做什么呢?

      穆玄英坐在雪地里抱紧自己,朔风茫茫,惨白的雪原上如今似乎只余他一人,画地为牢,进退两难。

      耳畔忽而响起第三世时,巧遇余半仙他所说的话。

      “穆少盟主以为自己为什么会重生?”那个时候,余半仙这样问他。穆玄英便以为是自己的悔恨与诚意感动了天地。可事实呢?

      “莫少谷主临死前的不甘、忿恨,加上少盟主死时强烈的悔与祈望,皆太过深刻浓烈。世间确然有这般以常理不能解之事,它们促使少盟主重生,可之后呢?少盟主也应该明悟这并非什么好事吧?”

      如何不能明悟?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心爱之人死在自己前面,谁敢承受?最可怕的是,会有这种局面出现,居然还是由自己一手造成。何其痛心又何其作孽?

      若说再找不出破解之法,不能停止重生,再循环几遍,穆玄英怕会就此沉沦在这条道路上,连自己都会迷失,遭致万劫不复。第四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理智着疯狂,怎么敢做出囚困莫雨这么愚蠢的事?

      那么,问题究竟出现在哪,究竟该如何破局?

      “莫少谷主初时之死全因穆少盟主,想必今日少盟主当初一腔悔恨,祈望重来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吧?”

      当然,曾经穆玄英如何强烈希望能再重来一次,改变窘境,而今,便对重生之事有多么的深恶痛绝。

      “可你能放下,少谷主放下了吗?少盟主,或许莫少谷主从来不恨你,也不想对你做什么。但既然命劫已成。凡你重生一次,少谷主便少不得要应劫,每次在你之前命殒黄泉,换句话说只要少盟主在莫少谷主就不会平安。要解开无止境的轮回,你却欠莫少谷主一条命。除外,还有一条路,若少盟主能坚持走下去,未来说不定亦能寻到天道之下弥留的那唯一一线生机,与少谷主有一个好结局。”

      呵。说笑吗?他哪里来的另外一条路?从来只有一条可走。穆玄英痛恨重生,但更痛恨的是他把莫雨也牵连进这样的死局里,明明他只希望莫雨能够安然无恙好好活着,可以的话,穆玄英但愿自己也能陪莫雨走到最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心愿,到头来,却是痴人说梦,成了奢望。

      这场做不完的噩梦,早该结束了。要破解此局,余半仙说得已经很明确。

      以命还命,平息无形中那股力量,停止重生。

      说起来很简单。却也很难。

      真的很难。

      当年,别说杀穆玄英,莫雨又何曾舍得伤害他一分一毫?

      一世世看过来,初时穆玄英无意中致使莫雨死亡,他弥留之际便仍是记挂着唯一的弟弟;第一世穆玄英没能察觉到莫雨身体状况,最后任由他筋脉俱碎而亡,难道莫雨就没发现自己身体状况吗,不可能吧。但他也仍旧首先考虑穆玄英,瞒着弟弟,不愿害他替自己担心;更莫说第四世,穆玄英困莫雨自由,散尽其内力,其结果呢?那碗毒汤,先进的不也是莫雨的胃?

      不得不认,莫雨杀不了穆玄英。怕在莫雨心里,穆玄英比他的性命更为重要吧。第三世莫雨言语就已明确表述,第四世时更是以行动向穆玄英证明,他绝不可能伤害这唯一放在心上的弟弟。

      此节本该成为最棘手问题,想必,即便穆玄英听上一世莫雨的话,将命劫一事和盘托出,再要莫雨动手,就更不可能。

      再者,穆玄英明晰亲手杀害心爱之人的痛苦,他自己深受其害,静下心来细想,又如何舍得莫雨去品尝?那味道太晦涩,太苦。

      只不成想,临到最终一世,这棘手的问题,已不是问题。

      那么,什么样的变故才能让莫雨狠下心来杀毛毛呢?除非,从来不认识。既是陌路人,又哪里来的舍不得?还怎么会生出爱恨?

      此世,从他醒来,知晓身处何时,与莫雨还不相识后,就已注定了结局。

      是的,穆玄英从没想过听上一生莫雨的话,把所有事情尽皆诉诸。这次的机遇难以渴求,错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最关键的是,穆玄英被命运玩怕了,不在局中不知利害,他难以再生出勇气去顽抗,不如趁这机遇就此终结轮回。

      之后开始漫长的守护,恨不得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的守在莫雨身边,偏害怕相识,不能不处处躲避莫雨,直至引来王遗风央他带莫雨进入恶人谷。

      而后,穆玄英才敢离开,再入浩气盟,报答浩气累累恩情。人在历史长河面前纵然渺小,穆玄英也无法撼动未来既定之事,但在细小处不影响大节的前提下将未来某些事情透露给谢渊,许浩气盟一个便利,也无不可。穆玄英知道自己的结局,既然成定局,他怕未来那一刻到来后,浩气盟的哥哥姐姐们为他伤神,是以从不跟任何人包括谢渊亲近,才有了江湖中天狼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流言传出。

      人生按着他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终了之日缓缓推进。

      我所做一切就为今日,最初一世的今天我害得你不明不白丧生,今生同样的日子,还你我还剩余的有价值的东西,身、心、甚至是命。

      从哪里开始,该当从哪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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