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五章 晚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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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鸣蝉，梅子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着斑驳的城墙。水泽穿城而过，十里烟堤上，风剪翠柳，偶尔有打着油纸伞的人沿河堤行过，步伐也是悠哉缓慢的。
晏兮挑开马车的垂帘，看到了逶迤挺拔的东城门上石刻的三个大字——江陵城。
他，又回来了。
驱马过了夕林桥，赫哲接过城卫递还的路引，一扬长鞭进了这个不大、但却分外闲适的小城。把草帽往上扶了扶，他帽檐上积着的雨水倾泻到车辕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不想看看么？”
晏兮这一路分外沉默，刚刚在快到城门时赫哲还能听见他撩动帘子的声响，现在进了城，反而不见他动作了。
这里是他心心念念的目的地，不打算好好看看么？
过了许久，赫哲都没等到晏兮的回答。他忍不住回头，却在马车的侧窗边看见了一截素白的指尖，是晏兮把帘子勾开了一指宽的小缝。
微微一笑，他策转马头换了方向，驾车往江陵城深处去了。
不多时，一栋双层青瓦的重檐小楼出现在他面前。那大门上挂着的乌木描金牌匾，上书三个笔韵风雅的大字——知客斋。
“客官您好！”马车才刚停稳，知客斋里就奔出来一褐衣跑堂。他半弯着腰，年纪不大的脸上堆满热情而恭敬的笑容。手脚麻利地接过赫哲手中的缰绳，他问：“客官您是要住店吗？”
赫哲跳下马车，说：“一间上房，再找个马厩把马匹也安置下来。”
“诶，好嘞！”那小跑堂一声应下，牵着马就要往后院走。
“等一下。”赫哲制止了跑堂的动作。他转身，把手伸进车内，说：“到了，下来吧。”
跑堂看赫哲动作，才知道车里还有人，便急忙勒停了马。
那车厢里先窜出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跑堂一惊，不过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影子却不见了。
接着，帘子就被一柄素色的纸伞挑开了。
一只纤细但却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抖开那把油纸伞。月白色流云纹的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系着红色手绳的雪白手臂。
撑开的纸伞一抬，跑堂便看见了伞下那个倦容浅浅，笑如春山的少年。
冲跑堂微一颔首，晏兮扶着赫哲的手跳下马车。
扫了一眼跑堂，赫哲嘱咐道：“车里的东西找伙计送到我房里去。”
愣神的跑堂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慌张道：“啊，好、好……我、那我先带您去房间。周哥！周哥！帮忙把马牵到后面去。两位客官您跟我里面请！”
“一间上房？”掌柜拨着算盘的手一停，好奇地探头往赫哲身后望去。
挡住柜台后掌柜探究的目光，赫哲把一锭银子扔到柜台上，重复道：“一间上房。”
“哎，好好。”掌柜一缩脖子，急忙记了帐，道：“客官您舒坦住着，走那日我跟您结算。”
赫哲接过他手里的钥匙，跟跑堂去了知客斋二层。
知客斋的房间大而干净，地界也好，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九溪烟柳的青石长路，弯弯曲曲绕过一丛丛白墙青瓦的民宅。
这里的伙计手脚都比较利索，赫哲他们前脚进房间，后脚行李就送进来了。
给过打赏的文钱，又把行李放置妥当后，赫哲开始把晏兮用惯的东西一件件捡出来。晏兮给卷耳擦干净脚上的泥水，也过去帮着收拾。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嗡”一声长鸣。
晏兮停住了手。
浑厚悠扬，这是禅寺的晚钟。
自从进了江陵城，晏兮就一直恍神状态。毕竟是故地，许多事情触目伤怀，赫哲也就没有打扰，任由他去了。
可是现在他望着窗外落日的样子，让赫哲想起了下雪山的那一晚，晏兮站在燕燕于飞楼的窗前，也是这幅表情，心里装的，全都是自己不知道的过往。
此一时，彼一时，赫哲早就无法再对晏兮深藏的这些往事表示无动于衷。
他问：“怎么了？”
“啊。”晏兮幽幽地道：“是金阁寺的晚钟。”顿一顿，他又补充说：“太阳就要落下去了。”
禅寺晚钟一声声响着，沉郁而低回，长响在江陵广泽之上。
赫哲走到晏兮身后一同看着濛濛烟雨后的那轮红日。
他悄悄伸出手去，环抱住晏兮，在他耳边问：“以前经常听到？”
“是。”晏兮回答：“在我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常跟师父下山，最长住的地方，就是江陵。禅寺的晚钟一响，天就要黑了，师母便带我去九溪长街上给师父打酒。酒坊旁边有个做糖画的摊子，师母每次都让我挑一个。我吃得慢，没尝几口甜呢，糖就化了。”晏兮轻轻地笑着，又说：“那时候我天天盼着晚钟响，当时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赫哲问他：“还想吃吗？”
晏兮笑了，说：“想吃师母买的——唔，不许咬我。”
把赫哲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晏兮往后一倾，倒进他怀里。
最后一声长鸣，万籁俱静。
赫哲说：“钟声停了。”
晏兮点点头，说：“嗯。”
赫哲又说：“可是我还在。”
晏兮一声叹息，转过身去。
在赫哲的回忆里，晏兮主动吻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只是一个动作生涩、点到即止的轻吻。
虽然简单，可赫哲甘之如饴。
他享受着两人唇齿间柔软的触碰，这个不带情\欲的吻，让他满足。
翌日，用过早膳的两人早早便出了门，只是没想到晏兮七拐八拐带赫哲去的，居然不是甜水巷。
“为什么买衣服？”赫哲靠着成衣店的柜台问正在屏风后更衣的晏兮。
知客斋舒适的床榻让他们一夜好眠，恢复了精力。赫哲本以为晏兮今早的行程就是去拜访住在甜水巷里的师父师母，却没成想他们来的，是一家成衣店。
晏兮答他：“谷里带出来的衣服太扎眼了。”
下山前，他准备的都是些素淡的浅色袍子。他想就算山上山下大有不同，这样的衣服也应该是稳妥的了。可真正到了山下时，他才发现自己那些衣服无论材质、款式还是颜色，都是不怎么常见的。他穿着，觉得自己到哪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端的不自在。
“怎样？”晏兮从屏风后出来，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问赫哲。
还是白底的长袍，不过是常见的素锦料子。墨色的腰带用暗线绣了竹纹，搭了一件同样颜色的外衫。腰间依然没有佩玉，还是那把黑犀刀。
赫哲看着被那身墨色长衫衬得肤色莹白的晏兮，紧紧地抿着唇，却还是弯了嘴角。他正要回答晏兮，店里却正好进来两个要扯布料的妇人。
两人一眼就看到了晏兮，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话语。一边问着布料价格，一边眼睛不住地往晏兮身上撇。其中一个妇人终于忍不住，围了过来问晏兮，道：“这位小哥，可曾娶妻？”
赫哲扶着柜台哈哈大笑，晏兮红着一张脸仓皇而逃。
付了成衣的碎银，赫哲从店里追了出来，赶上晏兮。
晏兮看他过来了，放慢了脚步苦笑道：“好像没什么用。”
“怎么算有用？”赫哲脸上的笑还没下去，他撑开手里的伞，举到晏兮头上，问他：“去见你师父师母，穿什么不都一样？他们不会认不出来你的。”
晏兮听后急忙摇头，说：“不行。”
赫哲问：“什么不行？”
南方正是多雨的时节，小雨斜斜地打下来，有时候一把油纸伞遮不住，人们便想了另一种法子。
晏兮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姑娘，拉了拉赫哲的袖子问道：“她们戴的是什么？”
赫哲抬头看了一眼，答他：“帷帽，遮风雨用的。”
“哪里有卖的？”晏兮说：“我要买一顶。”
这是一种竹藤编骨，宽檐垂纱的帽子。晏兮带到头上，在纱绢后隐去了容貌。
赫哲看着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晏兮，发觉了不对，他问：“你不是要去拜见师门吗？”
晏兮不太习惯视线被遮挡，他不停地拨弄着面前的薄绢，说：“我要去见我师母。”
赫哲问：“那为什么要做这幅打扮？”
晏兮动作停了停，又说：“我要去看看我师母。”
虽然只是换了一个词，赫哲却敏锐地听出了这其中的不同。
他问：“看看你师母？”
晏兮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可是那方向，居然是通往知客斋的。
赫哲一下子挡到他身前，说：“方向错了。”
晏兮绕过他，说：“没有错。”
“那是往回走的。”
“师母只有晚钟响的时候才会出来。”
赫哲猛地拉住晏兮，问他：“所以你说的看看……就只是看看？”他不可置信地说：“千里迢迢从雪山到江陵，你为的，就是这么默不作声地看上一眼？”
半响，晏兮才点了点头，答道：“嗯。”
“为什么？”
透过面前的纱绢，晏兮看着眼前神色讶异的男人。他知道赫哲看不见他的样子，多以才能放任脸上再也掩盖不住的哀伤。
赫哲，我怎么能告诉你呢？
我谁都不能说啊。
赫哲的手从垂纱下伸了进来，看不见晏兮的表情让他心慌。但晏兮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说：“别。”
对赫哲来说，挣开晏兮的手根本不用花什么功夫，可他却停下了。
晏兮往后退了一步，松开赫哲的手，声音如常道：“陪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晚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