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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不识故人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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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的背面我已在皇嫂那里见过,见到他正面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成人礼上的一件事。
曾经有几个士人想讨好我,送了一幅“大周第一美人”的字给我,我当时觉的自己相貌也算不辜负轩辕皇族厚望,便欣然接受了那副字。如今见到这男子,心里油然生出愧疚感来,如若那副字此刻就在手上,我是定然要双手奉上的。
我肃着脸道:“大周长公主在此,下面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这本应是凝香的台词,但此刻的她,我瞟了一眼对着那男子已看得痴傻的她……还是算了吧。
那人似乎想移动步子,身子却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体力透支有些踉跄,索性站在原地不动,只拱了拱手:“在下安歌。”声音有些疲惫沙哑,但仍温婉好听。
好大的架子。虽是低贱的戏子,却不比朝上那些屈尊卑膝的小人,在即成朽木的大周朝已是很难得的了。我虽欣赏他的气节,但他的不敬仍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想活?还是想死?”我漫不经心地摆弄指甲,凉凉地问道。
他不答,只抬头看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苍凉,唯独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慑人心魂。不必回头看,我也知道凝香的眼珠子怕是快掉出来了。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他嘴角微扬,月光下面色仿佛透明一般。
我无言以对。活着的最后一年我痛不欲生,死后的那刻却觉得平静安详。比起安歌,我似乎更有权力说这句话。但若真的死而无憾,我为什么又要活过来?
我点了点头,很赞赏地道: “本公主很喜欢你,决定带你回公主府……哦,不,如今应该是将军府。”
毫无悬念地在安歌脸上看到吃惊的表情,至于凝香,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她的舌头怕都要掉出来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去把我的轿子叫进来,就说本公主身体不适,不便步行。”
凝香惊疑不定地指指我,意识到这样似乎很是不敬将手指指向安歌,颤颤地问:“公主您是想……想将他用轿子抬出去?公主与陌生男子共坐一轿,怕是不……不大妥?”
我脸一沉,斥问道:“本公主与喜爱的面首回府,有何不妥?”
“面……面首?”凝香彻底无语,盯着我的眼神象是盯着一只怪物,指着安歌的手化指为掌,在我面前伸了又缩,只差没按到我额上探探体温。
我瞧向安歌,方才还一脸惊愕的他此刻已经闭上眼,仿佛已听天由命。李超说此人“狡诈多计”,不知如何“多计”法,倒是要提防一下。
“凝香,将他点了穴道。”回头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凝香,提高了声音道,“没有听见我的话么?速速点了他穴道,将本公主的轿子抬进来!”
凝香一个激灵,这次倒是反应飞快,在安歌身上一通猛拍,说了句“公主小心”,飞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其实我倒不怕一个安歌,轩辕族人有自小习武的习惯,我亦如此,虽然和凝香相去甚远,但寻常歹徒是不惧的。但这安歌似乎根本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果真发起狠来不为玉碎只为瓦全,倒是要防一防他。
我走进安歌蹲下身,月光下仔细端详。难怪能引起“帝后不和”,倾城之貌倒还好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面色温和但掩不住眉梢冷傲,这样的人才最是能挑起王公贵族们的征服欲望。
正在细细端详,安歌忽然睁开眼,双眸里似乎晕染了一层雾气,又或者只是荷花池面飘来的水汽模糊了我的双眼。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仿佛神智恍惚了一下,但也是一小会儿而已。
瞥了一眼他越扬越高的眉梢,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抚一下,便放柔了声音道:“暂且委屈你一下,口不能言、体不能动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但想必也要不了太久。”想了一想又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但你要知道,于许多人而言,不但不会将‘成为公主面首’一事引以为耻,反倒将其当做飞黄腾达的垫脚石。想我未出阁时,也有不少才子俊杰投怀送抱的,但本公主岂是那般随便之人。”
我这番话倒不是胡编乱造,上梁不正下梁歪,时下大周国的风气便是如此,有气节的士人不是没有,但或是被迫害,或是负气离朝,阿谀谄媚、无耻小人倒是能青云直上。
尽管我态度真诚,我仍看到安歌的嘴角轻微地抽了抽,有些不可思议地瞧了我片刻,便又去闭目养神了。
凝香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只是须臾的功夫便带着一众轿夫抬着我的轿子,穿过荷花池的雾气出现在我和安歌面前。
大周国的轿夫是世袭的,很有职业道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否则很难在这个行当混下去。这几个轿夫自小在公主府长大,极是稳当忠心,对眼前这古怪的一幕视而不见,只管跪在地上目不斜视,让我极是放心。
但当安歌被抬进轿子时,我却有些犯愁。虽说公主的轿子已算宽敞,但与陌生男子肩靠肩坐成一团这种事我还是有些不耻。无奈之下让人将安歌折成一团放在轿内的座椅下,当他脚凳一般踩了上去。好在安歌本就是个戏子,戏子的身体本就柔软,再拿麻绳捆一捆,十足十就是个方方正正的脚蹬,踩上去很是舒服。
“你委屈一下,只不过片刻的功夫。要说本公主也算是救了你的命,给本公主垫垫脚也不算太过分。”我柔声安抚道,虽然心知肚明这安抚也只是尽尽人事而已,被人当脚凳这种事也就是那些阿谀谄媚之徒能安然受之,甚至以之为荣。
轿子很快到宫门口,我隔着轿帘看不到外面,却能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隐隐听到凝香在跟门卫交涉,通常只要出示我的金牌就能迅速通过,但这次过了许久都不见起轿。
又过了片刻,听到一阵整齐迅捷的脚步声将轿子包围,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稍稍缓些,似是向轿子近前走来,紧接着是凝香的高叫:“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冲撞公主……”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凝香被人挟制住要害。凝香再厉害,也不绝敢在皇宫闹事,那是叛逆的罪名。
要查轿?我吃了一惊,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
大约是因为杀了太多同胞兄弟姐妹,皇兄心中或许总也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对我很是溺爱有加,虽然这种溺爱在为我赐婚这件事上没起一点作用,但对别的事却很是纵容我。不要说小小一个宫门守卫,就算是军机大臣对我也是能让则让。
“末将宫门守卫许遣之拜见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遣之?没印象,当真是个“末”将了。这样一个“末将”居然敢拦我的轿,他的胆子是什么做的?
“免礼。”我很大方地道。
“谢公主恩。末将拦公主轿死罪,但今日宫内有变,皇上下令紧闭宫门缉拿刺客……”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我皇兄和一个戏子急上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有何事,快快说来。”
许遣之大约一时间跟不上我这个大周长公主的豪迈节奏,顿了片刻才道:“末将见公主轿夫脚步沉重,轿内不象只有公主一人。末将怕是那……那歹徒劫持公主以便逃出宫去,公主可否拉开轿帘让末将查看轿内情况?”
大周朝律法云,不得随意窥视公主王子面貌。我的轿帘除了一道布帘外还有一道纱帘,方便我查看轿外的情形,外边的人却看不清楚里面,但若是走近还是看得清楚的。这个许遣之的建议其实很合理,我拉开轿链时可以别转头去,这样他既看不到我的脸,也能将轿内的情况看得清楚。
“末将职责所在,请公主先行赎罪。若是公主果真被人挟制,末将不得已只好惊扰公主了。”
这个许遣之,若是被明轩看到这一幕定要夸此人心细果敢,但此时他只让我头疼。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我心一横,冷声喝道:“许遣之!本公主轿内果然藏着一人,本公主乐意,你也敢管么!”
轿外一片死寂,此时许遣之与其亲兵大概已经不是仅仅跟不上本公主的豪迈节奏,而是彻彻底底地被吓到了。
只听许遣之低喝一声:“退下。”亲兵们的脚步声立时向后散去,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其中似乎还有我的轿夫。
待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待许遣之用极低的声音急急道:“那歹徒善以颜色惑人,公主莫要上当。末将职责所在,这就要得罪了。”
我哭笑不得,这许遣之油盐不进,难道真让他冲进来?倒不是怕他,事已至此,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到皇兄那里将安歌要过来,自有一帮谄媚之辈替皇族掩饰丑闻。
但让许遣之看到“脚凳”怎么解释?难道说:此乃本公主新纳面首,本公主有捆绑虐待的嗜好?
许遣之已拔刀,情况紧急,逼得我速做决策。
我猛地一拍座椅,脚也在“脚凳”上狠狠一踩,弄出很大声响,就在许遣之冲进来之前,我跨出了轿子。
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将领,因为镇守宫门的特殊职责,守卫队长无不是百里挑一的俊才,也是世袭,保证绝对忠诚于皇族。
见长公主突然从天而降,许遣之大惊失色,刚刚直起来的身子瞬间又跪下,就以跪行的姿势向后退了十数步,连声道:“末将死罪!”
远处的亲兵虽听不清这边的声音,但看情形也知道本公主动了真怒,再加上那条“不得窥视”的律法,霎时间跪倒了一片,只除了凝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此刻的我扮演的是比之上辈子更甚的被激怒的刁蛮的骄横的大周国长公主,什么矜持、什么宽容,全与我无关,只管将难听的话骂出来。
“好个许遣之,本公主三番五次忍让与你,你因何不识好歹,视大周律法不顾屡屡刁难本公主!便是告诉你此轿内坐着的就是那个戏子又如何?本公主喜欢将他带回去又如何?就算皇兄不乐意那也是轩辕氏的家事,我日后自会与皇兄说明,几时轮到你一个门卫来管?莫非你听闻那戏子面貌倾城,便动了心思?好得很!那就请许将军入轿看个清楚,倘若钟意,本公主定然差人将他送到府上,如何?!”
这一番话骂得我自己背后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这纯粹是赌博,赌这个许遣之如同大多数的老牌世袭军官一样,只忠于轩辕氏族而不是大周律法。数百年来忠于律法而不忠于轩辕氏族的世袭军官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明轩。叛逆如定远侯慕容家、平南侯史家、此前被诛九族的忠武侯项家都还算不上是老牌世袭。
如果他效忠的是轩辕氏族,那么查轿的事就到此为止,虽然我一转身他就会亲自急报皇兄,但只要我带着安歌出了这扇宫门,其他的事就好办得多。若是他效忠的是大周律法,那么接下来的情形就是,安歌被俘,我被暂时限制行动直到皇兄下诏,不但安歌必死无疑,我也会名誉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