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林落风痕

1、一、孟星魂

　　孟星魂从晕眩中醒来，就被眩目的阳光再次晃了眼。于是他稍稍闭了闭眼，一边调整身体状况，一边感觉着周围的一切。

　　有水流的声音从脚下而过，风吹过树叶发出了轻响，他的身体也摇摆起伏，应是伏在一棵树上。

　　然后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清四下的一切后，不禁又屏住了呼吸。

　　就在几步之外的另一株树上，也伏着两个身携刀剑的人。

　　好在他习惯了隐藏好自己的气息，尤其是在情况未明的环境中，而那两人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在了前方，所以并没有察觉到身后多出来了一个人。

　　孟星魂凝神细观，由于近在咫尺，可以看得出两人肌肉神经都极为紧绷。而且他们纵是极力抑制，还是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二人身上隐含杀气，虽然微不可辨，但毕竟是孟星魂生平最熟悉的气息。

　　顺着这两人关注的目光，孟星魂看到了让他们如临大敌的那个人。

　　岸边的垂柳下，站着一位淡淡青衣的公子。他似在微笑，似在遥想，霎时间这锦江河畔，由于他的存在而化作了弱柳堆烟的三月江南，春风拂绿了十里柳堤，人却恍然不在凡尘俗世之中。

　　只一眼，就让人凝住了目光。

　　这样一位神飞风越、含忧带笑的少年公子，为何会让潜伏于此的两人如此惧怕？

　　从这两人伏身树上的身法与呼吸吐纳之间，可看出堪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任何一人的武功恐怕都不下于孟星魂此前暗杀过的那些人。

　　孟星魂被高老大养大，培养成杀手，到他前往刺杀孙玉伯时，已堪称是杀手行当的第一把交椅，但一共死在他手下的不过一十三人，可见能让他出手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他们会被人杀死都已是旁人想也不敢想的。

　　他正在估量眼前的局势时，就听着那位青衣公子缓缓笑道：“五位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五位？孟星魂明显看到那两人身体一僵，几乎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他们在心中想着，还有三个人是谁？为何我丝毫不曾察觉到？

　　孟星魂心中也不由想，还有两人却在何处？

　　心念方转，就看见前边的树林中走出了一行五人。前面是三位高僧，其后跟着一男一女。

　　那位青衣公子并没有说破树上之人的行踪，但那两人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孟星魂用的是剑，所以他可以看出那两人中一人也是用剑，而那人的手原本很稳定，即使是叶翔的极盛时期，也未必会比他更稳；但是那个人此刻，手却在极其轻微地发颤着。

　　他还未及多想，忽然发觉那位公子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了这一边，不带任何特别意味的一眼，却让孟星魂不禁呼吸停住了一拍。

　　若论感觉的敏锐，天下间无人比得过他们这种生来就做杀手的人，但是在他睁眼之前，也并没有察觉到身前有人，然而那位青衣公子站在如此远的地方，却显然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行踪。

　　此地离那人所立之地约在两百步开外，竟然也会被他瞧了出来。而看破，却未道破，也许是因为眼下的局势已对他极为不利，在敌我难辨之下不欲再多生枝节。

　　孟星魂知道人的实力不可以外貌来推测，却也并不知道在这锦江畔，正道武林的顶尖人物截住的这一位少年公子，是近年来武林中最高深莫测的人物。

　　正如同他也不知道，在场的人无一不是这江湖中最出名的高手，而方才现身的五人中，那三位高僧更是多年未出江湖的绝顶高手，为首的那位正是南少林的住持。

　　但即使不认得这些人，在他们还未动手之时，孟星魂却已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以看见有一张无形的网已经铺开，当世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合围下安然逃脱。

　　可是他们全神对付的那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眼前的危机，到此时仍带着悠游自在的微笑。

　　青衣公子朝着为首的和尚大师见礼道：“大师别来无恙？”

　　和尚大师合掌还礼念了声佛，和蔼道：“武夷山一别，公子神采，老衲未敢或忘。”

　　河畔的微风将他们的对话送了过来，在静寂而安适的午后，入耳真切而清晰。此情此景，不像是正邪两道的领袖会面，连孟星魂都要以为这个江湖中的白道□□是可以坐下来把臂共饮的和睦一家。

　　和尚大师身后的两位僧人有着无比的威仪，却也不敢越过和尚大师而发难，只能满面杀气地瞪着那位青衣公子，听着他与住持大师两人言语交锋。

　　藏身树上的孟星魂也在听着两人的长篇大论，说过江湖又论家国。他素来耐性很好，只是想不通难道这个江湖中人人都喜欢用说的？孟星魂做惯了一击而退的事，看惯了血肉横飞的厮杀，对眼前的情景有些适应不了。

　　好在还有两个比他更耐不住性子的人，那两人终于从树上跳了下去，嘶喊着吼出，少林住持天正大师与龙虎大师，武当掌门太禅真人与守阙上人，都已经丧命在权力帮的人手下。

　　他们是一路尾随此人而来，还清晰地记得片刻之前的剑庐中，这位少年公子只一刀就破了太禅真人的“先天无上罡气”，武当掌门临终之时，仍挣扎着问他的名姓。

　　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姓柳，在权力帮中，排行第五。”说完就飘然而去，余人却被震撼得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柳五公子，柳随风。

　　权力帮霸道无比地崛起江湖之后，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不少，但真正敢与之正面对抗的近年来却只有浣花萧家。

　　权力帮的帮主是有“君临天下”之称的李沉舟，但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却是柳五公子，江湖中人人都知道这样一句歌谣：

　　“欲灭权力帮，先杀李沉舟，要诛李沉舟，先杀柳随风。”

　　这位淡淡青衣的公子，几乎是江湖中公认的近年来最可怕的一号人物。他很少亲自出手，但天下皆知，柳五公子算无遗策，他只需在背后一手推动，整个武林正道就已疲于奔命，甚至是精英尽陨在浣花剑派之中。

　　但此刻他却是只身一人，在这锦江畔被众人截住了。

　　天下间绝无人能抵挡得住和尚大师与天目地眼两位大师的联手一击，何况余下的几位掠阵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时之选。

　　听闻噩耗之后，天目地眼两位大师就已出手，然而他们招式方动，就见眼前一闪，那位少年公子的身形比风更快地掠过，刹那之间，七人中唯一的女子萧雪鱼已落入了他的手中。

　　和尚大师也绝对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让他还不及出手，就从他的眼前掳走了一个人。

　　众人惊怒之下，有人喝道：“你以萧姑娘相挟，传出去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

　　柳五公子悠然自若道：“你们人多，我以寡敌众，传出去被江湖中人耻笑的不会是我。”

　　诸人默然无语，都看向了和尚大师。和尚大师慈悲为怀，无法为拦下一人而枉顾侠道儿女性命。此次武林正道援助萧家，是为了让敢于对抗权力帮的星火得存，有一日终能燎原。关乎的已不仅仅是浣花剑派的一派存亡，而是正邪双方的直接对抗。

　　十六大门派的精锐高手，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两派的核心力量，都已埋葬在了此地，如何能轻易任由此人就此离去？但他们毕竟是为援救萧家而千里跋涉，怎能眼看着萧家的女儿命陨当场？

　　和尚大师终于开口道：“施主要走也可以，但先放了萧女侠。”

　　身着淡青衣的公子淡淡地微笑着，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了众人，仿佛想起了年少轻狂的往事，扬名江湖的豪情壮志，忽然如春水一样的温柔，一样的远扬。

　　“江湖子弟江湖志。活着的时候能与当世的高手较量过，也就不枉此生了。”他微笑道：“我只求与大师公平一战，若侥幸胜了，萧姑娘自是毫发无损地送还，诸位也不得干涉在下去留，如何？”

　　孟星魂闻言，心上也轻轻一震。他仿佛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公子能让正道的领袖人物也如此郑重其事地执礼相待。

　　即使是身处如此的死地绝境之中，他想的竟然不是脱困，而仍是求胜！

　　以适才所见，他的轻功身法已然超凡脱俗，竟已不似人世间所能有的。若是想走，或许在场诸人武功再强悍无比，也未必能拦下他。

　　然而，于他而言，这样走了，等于他承认败了。在他眼中，有些战役却是逃避不得的，当世也没有人能让他认输。

　　在场的其余人也很震惊，但与孟星魂的感触却不尽相同。他们心中想的是和尚大师武功造诣已是登峰造极，生平未逢敌手，竟然有人如此自负地出言挑战，而且言语之中隐含了求胜之心。

　　权力帮的柳五公子才智惊世谋略通天，但毕竟不是那位武功盖世的帮主李沉舟。

　　竟也如此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