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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踏月留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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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青山脚下,有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离城郭约有百里的路程,一直以来生意都很清淡,却在这个月夜里挤满了客人。
昏黄的灯光,陈旧的木桌,已经苍老而驼背的店主。荒村野肆,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待客之物,何况早过了打烊的时辰,连冷饭也没有了,只有后院中为一整年备下的几十坛酒。
酒也只有最普通的烧刀子,好在都是些江湖人,再粗劣的酒都能下喉。平常也偶或有错过了宿头的旅人在这儿歇脚,但忽然聚集了这么多江湖客也是罕见。
这些人中有彼此熟识的,寒暄过后就推杯换盏起来,还有些素日独来独往的闷不做声地坐在光亮不及的角落里。
几坛酒下肚,酒酣情热之时,江湖豪客们就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起来,各自说起此次出门的经历,这才让人听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要赶去赴金老夫人的八十寿宴的,天黑了也没来得及赶到城里投宿,才会在这清冷简陋的小酒家里消磨着漫漫长夜。
只要有地方坐下来喝酒,也比在野外风餐露宿强多了。何况他们既是要去拜寿,身上都是带着贵重的贺礼的,这儿虽是破敝,却也比荒郊野外看上去安全些。
也有些谨小慎微的人悄悄按了按腰间的暗囊,心中暗自想着在如此多人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不长眼的小贼闯进来吧。
就在此时,酒肆里的所有人都同时听见了屋外的一声暴喝:
“看好了门户,别让那贼子跑了!”
丁喜独自坐在僻静的一角,在这个地方本就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所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走过来与他搭话。
也是因为坐在这样不打眼的地方,觥筹交错的热闹没有传到他这儿,连桌上没酒了也会被店家疏忽遗忘许久。
他一向是个很随便的人,有酒没酒一点也不在乎。往常也是如此,有朋友在的时候,就大家一起热闹喝酒,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难耐。
他在十二岁以后,常年有很多同伴在身旁来了又去,然而真正的朋友并不多,十年中也只有马真一个。此刻,他在看着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和他一样孤独的人。
那个人看不出多大的年纪,但看上去依然很年轻,他的双眉浓而长,眼睛明亮而清澈,鼻子挺直而秀逸,任谁看过去都会觉得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身穿一件宝蓝色的衣服,并不显得华丽精致,然而衣料既轻薄又服帖,裁剪得合体而恰到好处地衬出了他的身材,也衬出他安静时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他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不在正中的位置,也不在晦暗的角落里,是柔和的光亮刚好能照到的地方,略有些突兀的存在感,却也不至让了看了扎眼而上前寻衅。
也没有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过多地停留。在喧哗鼎沸的场合中,没有朋友交谈与陪伴,仿佛没有一个人认得他,更无一人是他的知己。
这样一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人,却让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的故事。
在旁人在忙碌地为生存奔波时,他却已经在倾听着生命流动的声音。他在享受着生命中每一次的转折与机遇,以及——意想不到的人与人的相逢。
他明明看上去是个年纪不大而且很有魅力的男人,偏偏这样平静而安详的心态却像是历经世事沧桑的老人才会有的。
听到那一声暴喝时,他的神情也没有稍变,也与其他人一样侧头往门口瞧去,任谁也不会觉得来人是来找他的。
进来的人却直直地向他走来,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恨不能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这时在座的已有人认出了走进来的三人中为首的那人,是京城中的世家公子金伴花。他身后跟着一位须发发白的威猛老人,和一位手执判官笔的黑衣人。
认出后面两位时,众人的神情更是惊讶,连万胜镖局的总镖头万无敌与生死判崔能都被这位金公子请了来,看来此事非同小可,而要劳动他们对付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从京城一路追踪了阁下七日,终于被我们截住了,朋友还是把玉美人交还给我吧。”
有些在北方谋生的江湖客也听闻过金家的白玉美人乃是京城四宝之一,真不知此人有什么天大的能耐与胆量,竟能从高手云集的金府盗走此宝。
那人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素不相识一样。
金伴花的脸色却是一变再变,他冷哼了一声,取出了一张纸,伸长手臂递向前去。坐得稍近的人已看见了那是一张淡蓝色的短笺,纸上字迹很是潇洒,想来写字的人也是如此。
信笺上没有具名,但在金伴花收到此笺的时候,上面带着的郁金香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信是出自谁的手笔。
此时那独特的香气已经散去了,但金伴花公子却瞪着眼前的青年,说出了那个名字:
“楚留香,你今天休想能够逃脱。”
几乎所有的人都耸然动容,这几乎是十年来江湖上最出名最传奇的一个名字。
盗帅楚留香,身世成谜行踪飘忽,是近年来江湖上最让人头疼的人物。人们只知道他想要偷走一件东西就绝不会失手,但无论是恨他的人,还是尊敬他的人,谁都不会把他当作小偷看待。他在出手前一定会送上一张短笺知会主人,约定了前来取宝的时辰,而他取走一件宝物不问缘由,或许仅是他认为原主人不配拥有那件宝物。
即使是这样,苦主们也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因为他的武功实在太高,行踪也实在太神秘。何况他总能解决旁人解决不了的难题,揭破武林中无人能看穿的秘密。他管的很多闲事并非与他休戚相关,而是有些事仿佛只有他可以做到。也正因此,这样的人,任谁都会希望和他成为朋友,而非敌人。
被金伴花一行三人指认为楚留香的那人没有看他们,反而转头朝着角落里微笑道:
“英老前辈早已在此,我竟未有察觉,实在失敬。”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的一个背对众人而坐的人站起身来,取下了头上的斗笠。他一直遮住了自己的面目,又隐在了阴影里,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奇特的是他的双耳是灰白色的假耳,这样的人在江湖中也只能想得出一位来——有白衣神耳之称的神捕英万里。
这位宝蓝色衣服的客人进门后只对店家说了一句话,就被他认了出来,然后悄悄地传递了消息给金伴花等人。
英万里面带微笑说道:“说来惭愧,楚香帅盗宝之时,老朽等竟无一人瞧见了阁下的真容,只是老头子这双耳朵还未不中用,虽然只听见了一句话,却也终生不会忘记了。”
楚留香仍是神情闲适地坐着,眼神中却似有些微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方才你们说,一路追踪了我七天?也就是说失宝已七日了?”
金伴花按捺不下暴躁道:“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还装模作样……”身旁的万总镖头咳了一声,他的话语也戛然而止,勉强压抑住了怒火。
眼前这个青年的武功有多高,江湖中没有几个人清楚,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没有几人想撕破了脸和他动手。
楚留香却像是在思索一桩疑难之事,他反复想来也找不到答案,索性就抛开了,懒懒地抬头看着那三人,满不在乎地说:
“白玉美人不在我身上,你们往别处寻去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金公子再也按捺不住地纵身上前,他既是出手,生死判与万总镖头只得相帮。
在场的群豪还没看清这几人如何动手的,忽然从天而降的一只判官笔戳破了酒坛,直直地插在了桌上,酒水飞溅了桌旁的客人一身,还不及动怒,就听见旁边一阵阵的呼痛声与怒斥声,看着王总镖头富态而尊贵的身躯飞了过来,撞倒了桌子也连带压倒了两人,却反应迅捷地又揉身上前夹攻那位青年。而被他祸及的两位老兄,不敢找元凶的麻烦,却恼羞成怒地彼此起了冲突动起手来。
酒肆本就不大,偏偏这晚上挤满了人,这一开打难免殃及了围观之人。一时之间本来好好喝酒的江湖客,过半的人都糊里糊涂地和他人交上了手。酒肆之中乱作一团,桌凳杯碗都遭了难,四下里一片狼藉。
只有一张桌子还完好无损。丁喜安静地坐在桌子旁,甚至还在慢慢地喝酒,仿佛没有看到这场混乱一样。而江湖中享有盛名的几位高手正在过招,他却也好像连看上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早已看出了这场争斗的胜败。
楚留香无意与金伴花等人认真动手,他在三人身形变换交错之际,就像风一样轻巧地从他们身旁掠过。金伴花在酒肆之外也安排了高手把守,但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未曾看清人影,那人已飘然远去。这是何等样的轻功?难怪吃过亏的人事后也无几人想讨要回来的。
等酒肆中的打闹渐渐消停,群豪才发现金伴花等人与那位楚香帅都已不见了,顿时忘却了方才彼此间的过节,神色激动地议论起来。
“那人真的就是楚留香?”
“楚香帅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怎会如此年轻?”
“绝不会有错的,除了他谁能在严密的守护下盗出金家的白玉美人,又有谁能在高手环饲下如此好整以暇地脱身……”
还有那人走的时候留下了缥缈而独特的郁金香的香气,昭示着他绝无虚假的身份。
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也对这种来自遥远异邦的香气已是很熟悉了。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张淡蓝色的花笺,纸上的香味如今已消弭无踪,只余下两行端正清楚的字迹:
月升为始,月落为终,七日为限,杀一人——
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