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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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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衔笑而立,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丰韫不由微微张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岐,许久才出声:“……这么多年了,国师依旧风姿不减。”
玄渊见靖侯几乎说不出话的样子,目中不由暗淡了一瞬,随即又重新露出关切的表情,“几日不见,师兄又清减了。你身子不好,怎么经得住从洛阳到这里的长途跋涉……”
玄渊话音未落,只听他身后桌椅撞倒之声,纪萧睁圆了眼,指着凤岐双唇微颤:“你是……国师?你是退犬戎、修岐关、制庆弓的凤岐大人?”
纪萧虽从凤岐言辞中觉察他并非无名小辈,然而却万没料到他便是那个文王共王时代鼎鼎有名的大国师。她自幼听紫衣国师的故事长大,大人总将他描绘得顶天立地气冲斗牛,是故她想不到这个言辞风趣、敢于自诽为娈童的病瘦男人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人物。然而此刻想来,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落落大方地调侃自己吧。
纪萧又忽然想起了在纯钧客栈她因为阿猫诋毁国师而动怒,霎时两颊绯红。当时对着凤岐大人本尊吼出“你凭什么么诋毁凤岐大人”这种荒唐话,不知被他听了心里怎生笑话。而那时以为的诋毁,却实则是国师对自己的自责和自嘲啊。
凤岐见她的脸一会白一会红,解释道:“阿萧,上次不告而别,我是怕你侠骨热肠,非要陪我来这险地。”
纪萧摇头,目光灼灼,“我现在已知道你就是国师,也已经追到了这里,不管凤岐大人再说什么,我都要护你周全到底了。”她说话时秀眉如剑,英姿飒爽,既有江湖儿女的豪气,又不失大国公女的气势。
“不愧是纪国女侠,是凤岐小瞧你了。”凤岐笑道,目中不由自主流出一种对小辈的慈爱赏识之意。
几日的雪,天空乌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靖侯丰韫看了看天色,对凤岐道:“国师,这天像是又要下雪,你身子不好,快上我的马车,我先送你进岐关关城看大夫吧。”
听了这一句,凤岐便知道丰韫已经入主岐关了。
岐关是二十多年前栖桐君将犬戎赶出贺兰山后,凤岐向文王请奏,亲自监督修筑的,可谓镐京的咽喉。共王早期,凤岐留了骁将把守,后共王强掳了守将的妹妹,君臣生隙,两年前被陆长卿强做了守城之官,一直未能收回。此次周朝内乱,犬戎主再次进入贺兰山,一路南下直逼镐京。凤岐当初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方留下锦囊劝陆长卿舍弃镐京回防岐关。进可抗犬戎,退可回雍都,岐关一处陆长卿实在丢不起。
锦囊上的话凤岐言简意赅,便是担忧靖侯丰韫在镐京宫中的奸细。若非有细作,凤岐这一次也无法瞒天过海逃出王城。
然而凤岐发觉他高估了自己在陆长卿心中的地位。即使他“死”了,即使二十年前哄过这孩子睡觉、抱过他骑马,陆长卿也不信他。
反倒是他那师弟玄渊抢先一步占据了岐关,如此连陆长卿的退路都被切断了。
凤岐谢绝丰韫,重新坐上了自己的简陋马车。
丰韫苦笑一下,与玄渊上了华饰的马车,命车夫跟在凤岐的车后门面。纪萧策马前驱了几步,一把撩开凤岐的车帘,低声道:“凤岐大人,娈童之事是假,但靖侯要抓你之事是真吧?你就这么乖乖进城?”
凤岐稳坐车中,嘴角微翘:“阿萧,凭丰韫和我那师弟,还抓不住我。”他从不会不留后路盲目逞勇,纪萧虽不知凤岐话中有何玄机,却从心底信任他。
靖侯说得果然不错,马车行到半路上便已下起了雪,只不过这雪中还夹杂二月零星渐起的东风带来的雨水。雪沾了雨,结成细小的冰,不断敲落在马车厢顶。
丰韫一直撩开车帘望着前面的简陋马车,直到雨雪太大才放下了车帘。他对玄渊苦笑道:“我原以为凤岐大人被那陆长卿一通欺侮,我只要稍加安抚便能让他归顺。谁料到他即便跌进泥潭里,也要拍开别人伸过去的手。”
玄渊温和道:“我这师兄自小就爱逞强,他现在不过是硬撑着罢了。我刚才看他面色晄白,印堂发乌,想是肺里旧疾复发,恐怕也逞强不了几时了。”
凤岐此刻的面色却比刚才更为苍白,嘴唇都疼得有些发青。自从手脚筋断了以后,这是第一次遇着雨。手腕脚踝钻着骨头缝得疼,仿佛有人在里面抽筋碎骨一般。他不愿呻吟声引起外面纪萧的注意,便叼住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汗如雨下。粗重急促的喘息还是被耳力过人的纪国公女听到,马车外传来焦虑的问话:“凤岐大人,你怎么了?”
凤岐头顶着车厢壁,张开嘴松开一缕乌发,面不改色地敷衍道:“只是有些冷罢了。”
纪萧又道:“你嗓音好沙哑……”
“因为喉咙受过伤……”凤岐一把抓起长发再次叼在嘴里,他浑身微微抽搐,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眼皮、鼻梁。
行了一个时辰,抵达了岐关关城中靖侯暂居的府宅。
三个男子迎了出来。打首的是个中等个,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他左手边是个瘦高个黄面皮的男人,其貌不扬却威严自生。最右边是个身材矮胖的面露笑容的男子,仿佛白天便醉了酒,然而细看他的眼睛却清醒得很。
丰韫和玄渊在后面先下了马车,丰韫朝三人道:“魏谋、韩要、赵图,城中一切安好?一会儿我有话问你们。”三人俱对丰韫恭敬称诺。
纪萧刚跳下马要掀简陋马车的帘子,凤岐已自己掀帘而出。
他一下车便注意到了那三个男人,凤目微眯,细长的眼梢挑起。凤岐一生识人无数,目光锐利,此时他心中已有估量,这三个男子此刻虽是丰韫心腹,日后却恐怕要将靖国搅得天翻地覆。
凤岐本欲自己进府,刚迈一步脚下就一软,顿时往一旁倒去。纪萧手疾眼快拎起他一只胳膊时,丰韫已飞身赶来抱住了凤岐大半个软倒的身子。
丰韫皱眉道:“……陆长卿挑断了你的手脚筋?”
凤岐道:“和阿蛮无关。”
丰韫道:“我那日在观星亭问你,是不是陆长卿不让你说话,你便摇头。国师,你好像总是护着他似的。”
凤岐揉着手腕,努力站直身子,“靖侯殿下,手脚筋是我自己想挑断的,确实和庆侯无关。”
丰韫哼笑一声,面色发沉。他忽然就势把手臂插进凤岐的腿弯里,将他拦腰抱起。
“靖侯殿下,放我下来。”凤岐一惊,随即冷冷命令,然而因为气力不足,说出来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丰韫一边抱着他往屋内走,一边轻声叹道:“大人,你就别再硬撑了。”
丰韫把凤岐放在床上,吩咐下人请大夫来。纪萧将靖侯的举动神情看在眼中,虽暗自担忧他对国师居心不正,却又不得不任由他抱凤岐进屋、请大夫。
大夫来了便替凤岐把脉,又看了他面色和舌苔,面露些许凝重之色。
“大人平日里走路,脚踝可会疼痛?能拎得起三四斤的米袋子么?”大夫问凤岐。
凤岐盘膝仰靠在床头,捏着手腕子道:“走太远的话就疼得厉害,歇歇还能再走,下雨天疼得不能沾地。米袋子没拎过,砖头倒是搬过,一开始能搬两三块,这一个月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似的,有时候拿着饭碗时间久了手都会发抖。”
纪萧听他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心里却像被揪了一把似的。
丰韫面色越听越沉,轻哂道:“可惜庆侯不在,不然让他好好听听,看他解没解气。”
大夫摸了把胡子,缓缓道:“这位大人的手脚筋接得潦草,之后想必也没能好好休养。现在虽然平日生活尚且无恙,但日后恐怕渐渐力气要越来越差了。”
“什么意思!”纪萧沉不住气了。
“……力气渐渐变弱,最后恐怕走不了路,手也拿不起东西了……”大夫解释着。
“有办法治么?”玄渊问。
“这位大人手脚筋已经是伤了,只能好好调养,尽量减慢这个过程……”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窗外雪雨肆虐昏天黑地,凤岐揉着脚踝道:“我本来过得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入恃辇而行便是了。”
“另外大人面色晄白,脉象虚浮,是气虚之象。我给大人开些补气血的方子,辅以针灸,应当能缓解大人的病症。”
大夫开了方子,玄渊接过便出去了。
凤岐道:“阿萧姑娘,大夫要施针,在下要宽衣了。”
纪萧先是一愣,随即“姑娘”二字提醒了她,她面上顿时又飞起两团红晕,粉中透白,人面桃花。
纪萧正想回避,却又瞥见凤岐一头散开的青丝铺在床榻上。她又旋身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红色绸缎带子。弯下腰,她轻轻将凤岐的头发拢在一起,用发带绑住。凤岐有些尴尬,纪萧嫣然一笑,转身出了门。
乌黑的长发上,鲜红如血的发带,让丰韫觉得有些刺目。
凤岐褪下道袍,剥开中衣,露出一段雪白的脊背,双臂垫着下巴趴在床上。大夫先扎了凤岐背上的天柱、大椎、肩井几处穴位,又将一串背俞穴挨个扎下去,凤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刺猬。
他额头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一路的疲惫如黑色巨网一般从天而降。
凤岐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境如马背上的风景一般飞速变换,最后他梦到了陆长卿。最开始陆长卿是个小孩子,因为怕雷声钻进了他的被窝。凤岐披着外袍,用手支着一侧的头,侧卧在朦胧的纱帐中。他给陆长卿讲雷公电母的故事。后来,陆长卿又变成了青年的模样,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次闯入凤岐的床帏。
然而陆长卿已经不是那个怕打雷的孩子了,他扯烂凤岐的衣服,钻进他的身体。“阿蛮……阿蛮……求你……不要……”凤岐觉得猛然睁眼,却又见自己仍在明华宫中,满手都是暗红的凝固的烛油。他冲出宫门,跑进另一座宫殿。殿中陆长卿手里端着一只滑稽冰冷的青铜面具,要扣在他的脸上……
凤岐浑身剧烈一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本以为并不在意的事,通过梦境才知道,原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伤害。
他感到背上有人在捻针,一股股蜜蜂蛰了似的酸麻胀痛。
丰韫一边替他捻动银针,一边问:“凤岐大人做梦了么?”
“梦到重新变年轻了。”凤岐笑道。
阿蛮、不要,阿蛮、求你……刚才那些凄惨的梦呓还回荡在丰韫耳边,他只是笑笑:“凤岐大人不论年轻时还是现在都很美。”
“我一直记着凤岐大人跳的那场祈雨舞,那是只有天神才配看的舞,我们这些凡人看了,都糟蹋了它。不管那时候的浓妆艳抹,还是现在的粗服乱头,你的风姿都无人能及。”丰韫满面温柔地说。他继承了历代靖侯的阔嘴,但是和他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却反而增添了魅力。
“靖侯殿下早上喝了蜂蜜?”凤岐揶揄道。
丰韫用目光摩挲着凤岐雪白的脊背和纤细的腰,上面扎着细细的银针,看上去有一种微妙的带点扭曲的快意。由于姿势的缘故,凤岐的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翘起,显得既脆弱又放荡不羁。丰韫不动声色地继续耐心捻针,身子前伏,低柔道:“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
凤岐微微一笑,目中却清冷万分,“靖侯殿下,你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丰韫手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平稳地捻动细针,“举世无双的大周国师。”
凤岐缓缓道:“靖侯殿下,我现在袒胸露背趴在这里,手脚算半个残废,你手中的针只要刺得深些,穿透我的肺,就可以取我性命,而我绝无还手之力。”
“我不会杀你。”丰韫道。
“今日我给你机会,你不杀我,日后沙场相见时莫要后悔了。”凤岐淡淡道。
“比起江山,我更爱美人,”丰韫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露出凝重之色,“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靖国也未必如你想得那般无忧无患,凤岐脑海中又晃过了进门时那三个男子的模样。鲤鱼一旦跳过龙门,便不会安分地潜在水中,必定要兴风作浪。
凤岐收起冷淡的神色,柔和一笑:“靖侯殿下尽管说,在下可是一句都不信的。”
屋外的玄渊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正转身欲走,烦乱间被花盆绊了一下。里面丰韫严声道:“何人在外面!”
玄渊整了整衣服,推开门,恭敬道:“靖侯殿下,庆侯已经在岐关外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