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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郎君”杜蘅的酒量,竟是这江湖上为数不多的秘密之一。
春雷滚响,细雨多情。
惊蛰那日,杜蘅在醉仙楼放倒了十二连环坞酒量最好的二当家姚青。
那时,不远万里慕名前来拜师求艺的少年陶离岸正和许多人一样,也围在雅间外头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热闹,他瞪圆了一双明亮的眼,在推搡中努力扒住了墙角的一块固定木屏风,光是数数那一地空酒坛子就够目瞪口呆的了,直到后来回过神来发觉杜蘅早已撑着伞步出了醉仙楼的大门,他才醒悟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急里忙慌间就赶紧追下了楼——
杜蘅手执素面油纸伞,风姿雍雅地在回春堂药坊前转过身,淡淡微笑道:“我从不收徒,你寻错人了。”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但亲耳听到拒绝的话从杜蘅嘴里说出来时,陶离岸的心里还是顿时凉去了半截。
在杜蘅要离开之前,陶离岸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就张开双臂跑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么,你是打算将那一手使得很妙的离手剑法带进自己的坟墓里去吗?”
陶离岸的语气很不善,但这样责问又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不是怀有一身绝好的本领,成就了十数年来在江湖上岿然不容撼动的地位,谁又有闲心去关心你能被多少酒灌醉呢?
杜蘅愣了愣,旋即又微微笑了起来:“可我真的不收徒。”
陶离岸心里最后一丝火苗也迅速熄灭了。
杜蘅要出城去,走到城门下,忽有一老汉快步赶上来拽住了他:“杜家小子!”
杜蘅定睛一瞧,竹笠下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西街上卖酱牛肉的章阿伯,章阿伯牛肉做得特别好,故而待在潮州的这两年,杜蘅总是隔三差五会去光顾,章阿伯为人也慈和,瞧着杜蘅的年纪比他在外闯荡的孙儿大不得几岁,不觉越看越亲切,这往日里呀,二人处得俨然与祖孙差不离了,杜蘅此时笑眯眯的:“阿伯,怎么了?”
章阿伯神色不太对,凑近杜蘅耳边说道:“你千万可得当心些,那腰里揣着短刀的少年人都跟了你一路了!”
杜蘅回过头,陶离岸站得远远的,城门前的十字街上人来人往,他不敢靠太近,但一脸紧张的样子,显然还是担心将杜蘅跟丢了。
“阿伯,没事的,我认得他。”杜蘅向章阿伯解释。
“哦哦,认得的啊……那是老汉我多心了。”章老伯紧绷的神经松了,脸上露出苍老的笑容来,“认得就好,认得的那就不是歹人啦!”
章阿伯放心走开了。
章阿伯一走,杜蘅看都没再看陶离岸一眼,依旧是往城外去。
雨渐渐停歇了。
岭南的季候温暖,春风都跟着有些潮腻。
陶离岸随不上杜蘅的步子,气喘吁吁瞎跑了好一段路,最后才看到杜蘅一个人站在小河岸上,像是在看河对岸的风景。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杜蘅头也不回地说:“别白费工夫了,我说过了,不收徒弟。”
陶离岸脸红起来,小声嗫嚅道:“不……不是,我……我其实……”
“你其实怎样?”
“我……我、我其实也好奇你能喝下多少酒!”
“想知道我能喝多少?”杜蘅瞟了陶离岸一眼,弯起嘴角冷清清笑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我从未醉过。”
陶离岸听得冷汗直下:“我听说去年的时候,焕真宫的‘破军’曾与你赌过酒……”
破军?说的是焕真宫的危靖吧?
杜蘅眯眼盯着流淌的河水,一根苇草叶子正随着水流飘远了,他略略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形,然后漫不经心应道:“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陶离岸听说过破军,那可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于龙牙峪孤身战退一百六十二位高手的往事至今还为人所传颂,最为可怕的事情是,她那天动手前还坐在峪口与纠集众人的头领鹤鸣山庄庄主白知秋喝了数坛烈酒,听说本来是讲和的,结果不知白知秋说了一句什么不中听的话,这才惹得破军砸了酒坛、不客气拔刀怒起的。
但白庄主为什么要集结众人围困破军呢?其他人怎么就肯听了他的唆使一齐去龙牙峪埋伏呢?依照破军的性格,全身而退后的她怎么就肯不追究了呢?
陶离岸忽生满腹疑问,犹豫半天,终于张了嘴想问:“那她有没有跟你提……”
“比传闻中所描述的还要美上三分。”
杜蘅若有所思,根本没在听陶离岸问的问题是什么,他将指间把玩的一枚铜钱飞掷向河面,然后不等陶离岸缓过神来,就自顾自转身走掉了。
“啊?”果然,短短的一句话,倒让陶离岸糊涂了。
陶离岸并没有死心,他觉得,只要跟着杜蘅,就算他不肯教他任何剑法、心诀,他也多少能偷师学艺学到一点儿,而更值得庆幸的是,杜蘅似乎不太介意被跟得太紧这回事——杜蘅那副随和的心性,真是帮了陶离岸的大忙。
春去秋来,转眼过去半年多。
寒露之后,少年陶离岸的胸中还燃着最初的热情,杜蘅虽然不教他剑法,但偶尔看他练剑,也会在一旁指点出他技艺上的不足之处……能得到“离手剑宗”杜蘅的点拨,亦岂非人生幸事耶?
“年轻人很想醉一场吗?”
那是一个清静的秋夜,山腰的凉亭外走来一个穿着云燕细锦衣的美艳女人。
女人眼微垂,细长眉目隐有媚态,声音却甚为素净:“我这里倒是有一坛好酒。”
杜蘅微眯眼打量来人,直到那女人走上亭前石阶,他才开口相问一声:“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风四娘。”自称“风四娘”的女人半侧着身子,笑盈盈地单手将酒坛递给杜蘅,“你信不信?听我说完一个故事,你光是喝下这一坛酒,就会醉得不省人事。”
靠在最外侧亭柱上的陶离岸闻言心惊,他扭转头,直勾勾盯着风四娘手里那坛酒,忐忑地想着酒里不会下毒了吧?正想多嘴一句,却没来得及。
杜蘅面色平静地接下了酒:“愿意一试。”
陶离岸想快步走回杜蘅身边,脚下步子微动,就见风四娘回过头来看着他,分明是个脸似桃花、春风带笑的良善模样,但陶离岸一看她那双眼睛,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是半步也不敢再上前了。
“小子,常日里你怎样跟着杜蘅我管不着,但我风四娘讲故事,向来不喜欢多余的人在场,你最好离此处远些。”容色殊俏的女人看上去亲和近人,脸上嵌着的却是一双冷若寒池的眸子,那冷意目光落在身上,直教人害怕。
陶离岸一步一回头,不情不愿地挪出了凉亭。
“风四娘……”杜蘅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仿佛是在认真回忆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坐在竹凳上的他才挑了挑眉,眼里有恍然大悟的神采,“我听说过你,危靖说你酒酿得很好。”
“她?”风四娘朗声笑起来,“她也就来我这里喝过一回酒,还是未熟的桃花姬。”
“说说吧,你带来的那个故事。”杜蘅弯弯嘴角,一掌拍碎了酒坛口的封泥。
“唔,让我想想,该从何年何月说起才好——”风四娘秀眉微蹙,思量间已在隔座上坐下了,“啊,是辛未年的暮春吧?对,好像就是那一年……”
“那时,姑苏城里有一户姓叶的人家,祖上靠做药材营生发的家,传到这第三辈上,家境也颇算殷实了,入了姑苏城,你随便找个路边的小贩问一问,一准能知道叶家铺子和宅子各坐落在哪条街上,可惜叶氏夫妻子息零落,叶夫人又性格强傲不许自己的夫君纳妾,故而多年以来,二人膝下仅育有一个女儿,他家女儿与别家小姐不太一样,她不怎么拘于闺阁教条的约束,自小爱好读书、游历,更甚喜与江湖人结交……”
杜蘅细品了酒的滋味,眯了眯眼,虚视着茫茫夜色说道:“真珠泉是吗?好酒。”
风四娘像是没有听见,她左手支颐,右手挽了自己垂下的一缕发在指间把玩,神情是淡淡的:“辛未年暮春,十五岁的叶小姐独自出城去东山玩耍,日落前未能走出山林,入夜便迷失了返回的道路,她一边在浓黑的山林里瞎转,一边害怕地抹着眼泪,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河边亮着一簇篝火,欣喜跑去,不预期与一少年邂逅,少年自小为孤,由隐居世外的师父抚养长大,偷偷跑出来,原是为困扰师父多年的风湿寻一味珍稀草药,就像许多传奇佳话里所描述的那样,少年人的情爱总是来得单纯而热烈的……”
“风四娘,”杜蘅打断了对方的述说,他的眼里渐渐浮起了一层迷蒙的水雾,“这个故事太普通了,普通得令人没有再往下听的兴趣。”
风四娘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那就省略那段子你侬我侬、山盟海誓的过程吧,我们来说说后来发生的事。辛未年的时候,少年是十七岁,他的师父允他十八岁时师满离山,所以他在翌日清早送叶小姐回到了城里,辞别时承诺说,后年立冬时,他一定会攒齐了聘礼回来娶她。转眼日影飞去已是两年,昔日的少年早已换作了白衣磊落的剑客,他依约赶到姑苏城,循着记忆找回了当年的朱门大宅前,然而看见的,却只是一片焦黑狼藉的废墟……有人告诉他,叶家的火,是三个月前叶家小姐回来省亲的次日中夜起的,火势蔓延很快,不待惊醒的邻里提水扑救,厅堂就最先坍塌了……叶家一门十六口人,包括嫁给了吏部尚书做妾室的叶小姐,一夕之间全都毙命。少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能早三个月赶来,他的心上人叶小姐就不会死了——哦,不,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应该是,如果能一下山就赶来,叶小姐就不会嫁作……”
“够了!”杜蘅振袖怒起,“你的故事我不想听下去了!”
风四娘淡然抬眼看他:“杜蘅,你是以为你真的猜得到全部吗?”
仅是一句话,杜蘅神色骤变,哑口无言间面色一分分变得苍白了。
“你最好,别辜负了我酿的酒。”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扣出了轻轻的两声,“可惜危靖不是一个酒后爱多言的人,不然你会更早知道这些的。”
“危靖?”
“她不说,大概是怕你伤怀吧?因为——你的叶小姐,她根本就没有死呢。”
“……你说什么?!”
“那场大火,就是她放的,她烧死了自己的父母,连带家中一干无辜的人,因为她恨她的爹娘为了保住叶家的生意而将她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了他人。”
“你胡说!她不会!”杜蘅不能相信,他厉声反驳道,“她是很善良、很心软的姑娘,连一只蝴蝶都不忍去伤害,就算有恨,她又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双亲……”
“那不如你自己去问她好了。”风四娘扬起脸,坦然接受了杜蘅锐如刀斧般的目光,“你现在,该改口叫她一声‘白夫人’了,她如今,可是鹤鸣山庄的女主人了啊!”
杜蘅忿然盯着眼前女人镇定的脸,手掌渐收成拳,捏得非常紧——
一阵衣袂带起的风过,原本立于桌前的人早已不在。
“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伤心这十数载,当真是很不值得的。”风四娘垂下眼睫笑了,低声喃喃着,像是在劝慰谁,可谁也没有听见她说的这句话。
“前辈?杜蘅前辈!”远处枯树下,陶离岸慌忙跑出几步,追着朝山道下大喊。
“喂,小子,还傻站着干什么?”正惶惶无措间,有人在身后唤他,一转身,一只酒坛子就被硬塞进了他的怀里,风四娘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带上这半坛酒追去吧!”
陶离岸讷讷点头,调转脸赶紧跟着往山下跑,冷凉的夜风中,他忽然又听见风四娘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绝不说假话,喝下这坛酒,他一定会醉。”
一路北上,十余天后,陶离岸风尘仆仆,顾不上抖一抖黄土塬上的尘沙,就万分焦急地打马出了潼关。
天高地阔,黄沙莽莽。
正踌躇不知何往间,只见前方丘山上,一人一骑,伶仃行来。
依稀辨认出那人身形、举止,陶离岸不觉欣喜,急急纵马上前:“杜蘅前辈!”
杜蘅单手挽着缰绳,长发散落,面色憔悴,靠近一细量,哪还有昔日半分“玉面郎君”的丰俊姿态,他竟不知因了何事而到此般寥落境界,落拓寂寂的情状简直令人讶然怅惘也不是,惋惜憾恨也不是,万种情绪碾过心头,再逢之时,对面人只得咬牙不语。
陶离岸惊白着脸,睁大了一双眼说不出任何话来。
“酒?是那半坛真珠泉?”杜蘅注意到了马褡子里装着的东西,他盯着那酒坛子,沙哑着嗓子,慢慢伸出手去,“给我。”
陶离岸愣了愣,急忙俯身取了递过去。
杜蘅拔去酒塞,仰头猛灌下一大口,然后驱马,一步一步朝关内缓缓行去……
很多年以后,陶离岸坐在夏日湖边的柳荫下擦拭着他的剑,风徐徐拂过水面吹过来,有些微的沁凉,“啊,我师父为什么想通了要收个徒弟?”他迟疑了好久,然后侧过脸对身畔的同伴笑道,“我想,都是拜那坛酒所赐吧,他醉倒在马背上,我说什么他都说好,于是我就问他,收我为徒好吗……”
同伴“噗哧”一声没忍住,蓦然间大笑不止。
陶离岸抬起头看向远处高蓝的天,低声感怀道:“其实我师父,他曾经真的是千杯不醉……”
“嗯,我听说过,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的,是许久以前,久得,就像他老人家……上一辈子做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