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49、第八十四章 已忍伶俜十年事，哀荣深浅难自忆(上）

　　十五之日，内命妇在紫宸宫外恭候请安时，我终于看见了迟迟未见的右夫人和她的从妹陆贵人。这半月间，拓跋昊频频招幸新人，其中仍是以右夫人王繇为最，是以当这位后宫红人与陆贵人率着一众侍逦迤而来时，我的耳边一阵悉悉索索，不知是暗暗的磨牙声还是撕拧帕子声。王繇不过及笄年纪，身姿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素白的毫无缺陷的五官上却看不出稚气，反而倒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淡雅冷艳之色，这份高雅的美艳陪上她素白的裙摆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令人不敢逼视。
　　“臣妾拜见慧妃娘娘。”音色娇柔，王繇莲步轻移向我施礼，面目冷淡，红润的唇角似乎吝啬于给我一个笑容，只努力维持着原有的弧度。
　　“右夫人不必多礼。”她的礼节不算有瑕疵，只是丝毫未曾对半月前的失约而给予半分解释。瞥了瞥她头上梳绾着的牡丹髻，我回她淡淡一笑，她这模样或许才是后宫中宠妃应有的气度，曾经初入宫帷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时的我倒是有些羡慕眼前人，入宫五年，我虽只是双十年华，却绝难再如曾经那般不管不顾的张扬。
　　王繇不再多语，手持着画扇，在贺兰明月身后翩然站定。
　　看着那扇子，我笑意渐深，她手中画扇上书着的字似乎是拓跋昊的手书，这女子倒还真的是将拓跋昊的墨宝视作了自己手中之宝，只是似乎认得拓跋昊笔迹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
　　“右夫人好大的架子，总要等得所有人都到了才舍得姗姗而来，您是不是忘了，今日是朝见皇后娘娘的日子不是你在至尊面前卖弄圣宠的日子！”
　　随在王繇身后的陆贵人陆朝云方要向我行礼，尖刻的声音便毫无意外地响起，是达奚灿若。
　　“慧妃娘娘，从姐本是早就出行了，只是行到一半才发现忘记拿团扇，折返去取方误了时辰。那团扇是至尊昨夜亲手为从姐题的，从姐答应至尊要随身带着，片刻不离的……”
　　王繇蓦然僵住，似是未料到达奚氏会如此直接，陆朝云倒是反应机敏，一脸焦急地替她答道，虽是王氏从妹，她五官身形却与王氏有着七分相似，也算是绝色，可惜她若是和王氏站在一处，就像是王氏的影子一般，任谁的目光都绝难从王氏移转到她身上。
　　“阿云！”王繇不染烟尘之色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红晕，将手中的团扇握得更紧，低声止住了陆朝云。
　　我未发一语，只深望了自觉失言、掩口不语的陆朝云一眼，方才那番话将拓跋昊对王繇的情意绵绵都道了出来，不将失宠已久的达奚氏的妒火烧得更炽才是咄咄怪事。她若不是懵懂无知便是城府极深，不过显然，她的好从姐是相信前者的吧？
　　“达奚夫人，王家阿姐深受皇恩，这几日是过于操劳不惯晨起了，您万勿责怪！”崔丽华笑意盈盈在达奚灿若身后语道。
　　我心中暗自冷笑，她倒是一笑泯恩仇，不再计较前些时日和达奚灿若之间的不快，这番明褒暗贬倒是功力不凡。
　　“崔氏，本宫怎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姐妹？肆州王氏何曾与你崔家有半点交集？”王繇挑眉傲然一笑，却是将崔丽华激得面红耳赤。
　　我暗叹，崔丽华这一句王家阿姐听在王繇耳中等于不自量力，以王家百年世家的资历傲气岂能容得寒门崔氏攀缘？几位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量渐高，我却不置一词。贺兰明月皱了皱眉，望我一眼，上前一步似要出言制止，却被我暗自拉住。三日之前，她终是将大半宫务转回我手上，如今后宫的主事之人是我，我既然阻止于她，她自然不便再多出语。
　　“紫宸宫倒是成了几位娘娘口舌纷争之地了？”
　　一时宫门大开，宇文绣纥华衣翠履，冷哼而出，倒是惊得众人一愣，止住了纷争。自宇文绣绾病重以来，她虽不曾停了内外命妇的朝仪，但往往到了最后都是她宫中的大长秋宣得皇后身体欠安，诏令各宫主位自行离开，各安其分了事，这紫宸宫的正门屈指算来已经有一年未曾在元朔之日大开了。
　　“慧妃娘娘，您如今掌管后宫，放纵内命妇在皇后娘娘宫前争吵，可知罪？”宇文绣纥挑眉叱问我道。
　　两年之前宇文绣纥再嫁本是襄亲王拓跋杲副将、现任朝廷游击将军的达奚康胜，依照旧例未随他去西陲驻守，仍是带着拓跋玿、拓跋玠居住在景亲王府内陪伴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父宇文泰。从亲王妃到四品命妇，其间跌宕倒是没让宇文绣纥显得过多的憔悴。宇文绣绾这些时日时常命她入宫陪侍，只是今日随在她身后的一个身穿杏黄色曲裾夏服的少女有些面生。
　　“宇文氏，本宫做什么不做什么似乎不消你一个外命妇来计较问罪。”我盯着宇文绣纥冷冷开口。
　　宇文绣纥听罢眉目含怒，却也只回了我一个冷笑，转睛扫了她身后的少女一眼，吩咐道：“绣织，我们走。”
　　那位唤作绣织的少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应诺一声，侧目怯怯望我一眼后便碎步随着宇文绣纥而去。
　　“慧妃娘娘……”行了数步，宇文绣纥忽地站住，回首刻意拉长了声音对着我嘲讽般地笑了笑，“我这个外命妇斗胆多句嘴提醒您，大巽的后位是宇文家的，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她笑意渐深，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将立在殿前的后宫中人逐一扫过，方冷笑一声，拉着身后少女的手迈步离开。
　　谁都改变不了？望着她的身影，我冷冷一笑，她似乎望了连她自己也已经改变了穿着，脱下了胡服，此时主宰大巽的君主似乎并不喜欢一成不变。
　　“慧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入内一叙。”
　　中宫大长秋魏方躬身行至我身前，恭敬言道。宫中奴才的生死哀荣系于自家主子，宇文绣绾命不久矣，她宫中的奴才自魏方以下，都不自觉流露出对未来的凄惶，言行之间，由以往的跋扈变成了让人觉得怪异的恭敬。
　　“皇后娘娘有情，本宫自当遵命。”我轻轻一笑，望向贺兰明月，扬声问她道，“左夫人，依照宫规，在紫宸殿前喧哗该当何罪？”
　　“等同不敬中宫。”贺兰明月踌躇片刻，咬唇语道。
　　“很好，右夫人、达奚夫人、崔贵人中宫殿前无仪，念其初犯，着令禁足一月。”我目视众人一字一顿言道，不再去看三位受罚之人瞬间呆愣的丽颜，转身随着魏方走入正殿。

　　紫宸宫华美依然，只是从正殿直到内殿都充斥着死亡的森冷气息。内殿无侍从在侧，胡床之上，宇文绣绾斜靠在绣枕之上，抬头望见了我，蜡黄的脸上竟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来。
　　“臣妾恭请皇后娘娘安。”我举步到她面前，恭敬施礼。
　　“起来吧，本宫就快死了，整个天祚宫都知道了，也都盼着呢，你还说什么安不安的？你不嫌累得慌，本宫还嫌堵得慌。”宇文绣绾英气的眉毛扭结，指了指她对面的绣墩道，“坐吧。”
　　“刚刚你应该看见绣纥了吧？她后边随着的那个女子叫宇文绣织，是本宫和她的宗妹。”宇文绣绾瞅着我，冷冷一笑，“宇文家比谁都耐不住性子，本宫还没咽气，他们倒是挑好了人，等着接掌本宫的位子呢。”
　　我垂首抿了一口茶酥，含笑问她道：“人皇后娘娘已经看过了，您可满意？”心中感慨宇文家真是用心良苦，宇文绣织出身旁支，我也未听闻她有甚至亲之人位列高官，撇开她的出身，刚刚我虽只对她草草看了几眼，思来她的模样性情大概都是顺着拓跋昊的意，逆着宇文皇后的模样性情选的。
　　“她有她的造化，入不入得本宫的眼又何妨？不过，宇文家倒是暗示本宫嘱托至尊将玚儿交托给绣织，你可愿意？”宇文绣绾用嶙峋的手摩挲着茶盏，两眼晶亮望向我道。
　　“臣妾曾经对您立过誓，臣妾没忘，皇后娘娘是玚儿的阿娘，他的一切您都可以做主，臣妾愿意与否，不重要。”
　　果然是如此的安排，我暗叹，宇文家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身为皇长子的玚儿。
　　“哈哈，燕氏，你知道本宫最厌恶你什么？”宇文绣绾目视我片刻，忽地大笑，瘦得剥离的蝴蝶骨随着她癫狂的笑耸动不止。“本宫最厌恶你的便是你这幅言不由衷的嘴脸。明明将玚儿看得很重，处心积虑的想要他回到你身边，却还是假仁假义拿誓言来糊弄本宫。刚刚殿前那帮贱人喧闹不休，你是有意不去制止的吧？你是要本宫知道本宫还在世她们就敢如此不管不顾在本宫殿前喧哗，本宫死后若是所托非人，护不住玚儿，身为皇长子的他定会被她们生吞活剥了，是也不是？”
　　“皇后娘娘可认为后宫之中，除了我这个亲娘之外，还有谁能保护得住他？宇文绣织她可当得起你的嘱托？”我握着手中茶盏，将目光投向止住笑，重又变得平静的一国之母，我想，她也是聪慧的，只是这份聪慧被往日里的歇斯底里掩盖住了，病中的宁静倒是让她变得禅定了很多。
　　“她当不当得起本宫的嘱托，本宫不知道。本宫知道的是，你恐怕再活不过一刻，本宫亲手在你方才饮过的茶酥里下了毒物。”宇文绣绾目光森冷，唇角冷笑涟涟。

作者有话说

　　算是十七的反击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