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夜话》程小鹤

19、得手

　　戚先生说清了来龙去脉，当年他回了京取够了银子，回来的时候在一家客栈被谋财害了命。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以为自己又是分文没有，困在客栈出不去，好不容易搭上一辆愿意带他的马车到得京城。
　　到了之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姓名，来历去处一概不知。只心中有一丝惦念，那丝惦念让他心慌不已。那是对他的思念，他感觉得到。从此，他便成了靠着思念活下去的妖怪。
　　他需要思念，需要灵气，他吸取的思念越重，能供应他存活下去的灵气也越强。他在京城，找到了花家，因为花家的小姑娘身上集了京城几乎一半的灵气，可惜小姑娘身边有高人布下的结界，还有一个让人头疼的家神庇佑。他留在花家伺机而动，同时也要收集别的思念存活下去，他害了不少人。他却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他在清醒之前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存活下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丝惦念——有人在等他。
　　顾临渊在等他，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戚先生问：“渲织呢？”
　　顾临渊望着桌案前的人像，轻声唤道：“渲织。”
　　人像浮凸，肌肤如脂似玉，面容压花胜雪，眉如远山，唇绽初桃，顾盼流彩，笑意溶溶，她如同仙人轻飘飘的从画上走了下来，戚先生看着她，眼中似悲似喜：“渲织。”
　　渲织走到他面前，笑了笑，然后张开嘴——张开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裂口，两只触角伸了出来，黑烟过后，站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只布满鳞片的黑色怪虫。花知夏看到这一幕，要躲到旷野身后去，旷野拉过她，轻轻捂住她的眼睛：“害怕就不看。”
　　顾临渊拾起怪虫脱落的人皮，人皮的眉眼像是褪了色，极其淡薄。
　　一张美丽的人皮在灯下展开，瘦骨嶙峋的老人不时发出“坑坑”的咳嗽，苍老干枯的手包着一只黑色的巨爪，一笔一划的在人皮上描摹出如画的眉眼。
　　皮画好了，顾临渊颤巍巍的展开为怪虫披上，霎时间怪虫缩回了如常大小，再一看，已然是一副美人模样。只是眉睫乌黑，唇红齿白，较先前的颜色更浓艳几分。
　　“渲织没有等到你回来，我也去迟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顾临渊扭头看着她：“她就变成了那副模样。”
　　“我心想你会见了她害怕，于是画了她的模样，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藏在画里。可是，那晚我的屋子起了火，所有的画都付之一炬。我老了，手抖的厉害，几乎要握不住笔。我也怕我活不长久，不能时时帮她画。等不到你回来，她自己又学不会。”
　　顾临渊拄着拐杖，踱到了顾惊鸿床前，背对着几人。
　　“我没时间了，我借用了惊鸿的身体，将渲织画出来。渲织只能在晚上来，而我最多到戌时，就必须离开惊鸿身体。”
　　他捂着胸口，听到有细小的破碎的声音，这是真的大限将至。他的话断断续续，他已经不能再睁眼，看不到戚先生的身形也在闪烁，是要消失的前奏。
　　“远山啊……”顾临渊气若游丝，但是他在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戚先生低低的回应了一声：“嗯。”灵魂的光芒闪了几闪，像是最后几点火花泯灭于烟灰。
　　渲织啜泣不已，直到那几点光芒彻底消失。旷野走上前去抬起她的下巴：“别再装模作样了，他们都灰飞烟灭了。”旷野看着她的眼睛：“其实真的渲织的灵魂也已经被你吃的一点不剩了吧？你骗了顾临渊这么多年，实在是够了。你想得到什么，我比顾临渊清楚。”渲织抬袖擦了擦泪，是楚楚可怜的俏模样，言语间却恨得咬牙切齿：“什么都瞒不过你呢。我在此苦候近百年，为的就是这一刻。”她怨毒的盯着花知夏手中的伞：“这本来应该是我的！只可恨我不是你的对手！”说着她伸出五指，向前抓去：“你既然如此强大，又何必在乎这么一点灵气？”
　　旷野捏住她的手，揭掉覆身于其上的人皮，露出那庞然大物的本相，旷野摇摇头：“留你也是个祸害，但万物皆灵，修行不易。”
　　双手笼住怪虫，渐渐合拢，怪虫也随之变小。旷野又从怀里掏出那个蓝色的小瓶子将虫子塞了进去，花知夏凑上来看，小心翼翼的问道：“它死了吗？”旷野摇摇头：“没死。”花知夏目睹了一场异事，倒还镇定：“戚先生和顾、嗯……”她迟疑一下，“和顾老爷爷都没有了吗？”
　　旷野点点头：“顾临渊阳寿早就尽了，死活赖在这副皮囊里，就是为了等戚远山来。这副皮囊实在要承受不住，顾惊鸿是副通灵的好身体，他就去了顾惊鸿身体里，不然顾惊鸿哪来那么惊人的绘画技艺，但他时常附身其上，他自己的念力又太重，顾惊鸿连做梦都梦到的是他的记忆，加上那怪物吸了顾惊鸿身上不少阳气，害得顾惊鸿身体极差。”
　　将顾临渊绘好的伞打开，墨迹尚未干透，春山空寂寞，被烟雾笼罩，是一派湿润的晚景，烟云缭绕，水波流动。
　　酝酿了近百年的思念，所形成的灵气纯净的惊人，旷野很满意，这份灵气终于是到手了。
　　“不好”他叫了一声，花知夏问道：“师父，怎么了？”旷野将伞收起放在花知夏手中，去翻动顾临渊，探了他鼻息，手忙脚乱的掏出一样丹药塞在他口里，一边抱怨：“我们跟他们关在一屋那么久，要是顾老太爷进来就发现他爷爷没了，肯定会以为咱们在搞鬼，那才冤枉，怎么也得拖延一阵。”又顺手翻开顾惊鸿的眼皮，拍拍他的脸：“你的老祖宗去了，你快回魂吧。”
　　顾临渊的一口气是两天之后彻底消失的，那时旷野已经带着花知夏走到了离顾府一百多里之外的地方。顾惊鸿后来也醒了，除了脑袋上被砸了一个青包，没别处受伤。醒了就跑去书房，见到那空空如也的画像，他呆愣愣的立了良久。大吼一声：“画里的人呢？渲织呢？”长海吓的一抖，哪敢搭腔。
　　画还是那幅画，背景都还好好的，裱画的绫纸也是原先的，百分之百是原画。可原画上的美人不见了。顾惊鸿皱着眉：“难道是画上的人活过来自己跑了？”他是知道画龙点睛的故事的，故而带着一点紧张，很自恋的想：“难道我的本事比得上张僧繇？”立马命长海铺墨理纸，又画了一张。
　　画还是好的，画中的美人还是顾盼神飞的，只是先前那份呼之欲出的灵动确实怎么也找不回来了。连长海都看出来和先前有不同，更别说顾惊鸿本人。顾惊鸿很纳闷，大发了一通脾气，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从此之后，他每每作画，技艺还是高超的，而曾经跃然于他纸上的，那份惊人的灵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