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街35号》胭脂藤

2、韩九·贰

　　“不要踢，田田会生气。”那声音并不难听，相反，比之前电话里那糟糕的粗砂皮般的声音，要动听无数倍。

　　可炎炎盛夏，何空却莫名感觉到了寒意。那森森的寒意，一瞬间从背后尾椎骨一路往上，直直窜到了何空脑中，让他既麻又冷，浑身僵硬，一下子就动弹不得。

　　用力扭过脖子，何空回头，然后就如同中了魇术一般，他那双充满野性，似乎跳动着火焰的眼睛就不会眨了——

　　这可真是惊人。怎么会这么相像？如果不是那高挑的身材和平坦的胸部，有那么一瞬间，何空差点就脱口而出‘妈你怎么在这里’这样丢脸的话来。

　　站在何空背后出声的人，秀丽标致的眉眼，都肖似自己那个容貌堪称万里挑一的老妈。

　　从小到大，看惯了自家老妈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直接让何空对那些所谓的电影女明星、或者身边的漂亮女人产生了严重脸盲症。他想在这一点上，他们三兄弟，包括至今还没带过女朋友回家的大哥何陆，以及那个自恋的二哥何海都是一样的。

　　对方见何空这么失礼地盯着他直看，也不恼怒，只是同样深深回望着何空，脸上的神情很是奇怪，似乎有些希冀又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之后又随着何空毫无变化的脸色，渐渐彻底地失落下来。

　　那失望的目光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一贯行事粗野，大大咧咧的何空都难以忽略的程度。他挠了挠头，迟疑了好半天，对着这张自己老妈年轻翻版的脸，何空总感觉有些别扭。

　　“请问你是——”何空问。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来人的身份，可看着对方似乎比他还要小的样子，他心里那个别扭啊！本来该说出口的话，就怎么也憋不出来了。

　　“我是你的，你的……”穿着简简单单灰白长衫的青年，对于何空的问题，似乎遭受到重重的一击，他煞白了脸色，又细又白的手指，也紧紧握住了手里灰青色绸面竹伞的伞柄。抿着嘴唇，他最后看了一眼何空，才死心般低垂下头，快速回答道：“我姓韩，是你的舅舅，之前已经跟姐姐通过电话，是她让我来接你的。”

　　漆黑长发编成束从一侧肩头垂落，从何空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青年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

　　可能是跟这个古老的小镇非常合称吧，对于眼前人浑身古意盎然的打扮，何空却完全不觉得怪异。连之前明明高涨的怒火跟郁闷的心情，都在见到青年的面孔后，统统不翼而飞了。

　　“姐姐，呃，你妈妈说——为了不让你再惹事生非，所以暑假这两个月，你都得住在我这里。姐姐她，那个你妈妈她托我来暂时照顾你，所以从，从今天开始……”

　　何空见对方一口气说个不停的模样，心想这个小舅舅可真有意思。嘴巴动着动着，耳朵和眼角怎么也会跟着红了，红得还那么好看，像是桃花浸成的颜色。何空一直注视着他，至于他到底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他反倒不在意了。

　　其实从小时候起，关于那个跟大哥何陆同岁的外公的老来子，何家三兄弟就一直听老妈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阿九出生时满室异香，梅雨天里出了大太阳。什么眉眼俊的哟，外公外婆还差点以为是个女娃娃。还有每次兄弟三个闯祸了，自己老妈的口头禅，也一定是那句老得掉牙的——要是阿九啊，才不会像你们几个泥猴子一样。

　　要说嫉妒吗？男孩子心里哪里会记恨这些。

　　只觉得麻烦而已。可因为是自己那个动不动就哭给你看的老妈，再麻烦也得忍着，不仅如此，还得装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听着老妈嘴里夸那个天上有、地下无，神仙一般的阿九如何如何。

　　到底谁才是她儿子啊，切。排排站受了教训的陆海空三兄弟，每次也必定是会在心里这样默默吐槽一番的。

　　然后，然后似乎突然有一天，老妈就再也不提及那个被她夸得像朵花一样的阿九了。

　　几个一门心思都在上房揭瓦，调皮捣蛋上的男孩子，自然也就渐渐淡忘了。关于那个似乎曾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被念叨着的阿九，哪怕后来偶尔能被三兄弟在玩耍的间隙想起，记忆也仅仅模模糊糊停留在——嗯，阿九？是那个很乖很乖的，妈妈的小妹妹吧？

　　“……你、你在听我说吗？”青年疑惑地抬起他那对丹凤眼，发现何空魂飞天外的模样时，他似乎有些气闷。那对黑黝黝的眼珠，如夏日泠泠的泉水，望着谁都像是脉脉含情的。

　　薄薄的双眼皮，带一点点内双，睫毛却异常浓密卷翘，像是两排精致的小扇子。无论眉毛，鼻子，眼睛，似乎一切都恰到好处，连眼梢还泛着一丝丝羞怯的红意，真好看。

　　何空傻乎乎点头，嘴里胡乱答应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我们走吧。”

　　听见青年的吩咐，何空一把拎起了自己脚边的黑色旅行袋，随即就跟上前，与对方并肩而行。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些魔障了，否则怎么会盯着一个男人，还是他名义上舅舅的男人看个不停呢？无论怎么看，都似乎是看不够。

　　“你怎么还是一点没变？”身边那清冷的声音如同一道泉水，让何空热得发昏的脑袋，有了片刻的清醒，可随即，何空却又更加迷糊了。

　　他是什么意思，怎么语气这样熟稔，好像他们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很久的样子？可自己明明不认识他……他要是遇见过他，一定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阿九，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不知从哪个遥远的时空中，既像是他又不像他的声音，仿佛不断地在何空耳畔回旋。

　　“笨蛋，你明明忘记我了。”青年低着头，孩子气地微微嘟起了嘴。

　　他轻轻牵住了何空的手，仿佛久远的过去，两人就曾这样彼此要好地手拉着手一样。那凉凉的手指，如同一块上好玉石般，让何空从身到心，都觉得十分舒服。在何空的舌尖滚动的话语，于是就那样完全不过脑子地说出了口——

　　“阿九，不要生气。明天，明天我还给你去后山捉蜻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