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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栎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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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得了国君的嘱咐,江伯启不得不多分些注意力在那些外国士子上面,可是一连等了半个多月,山东士子们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热热闹闹中,仍是没有那个卫鞅的半点消息。于是某天国君问起时,江伯启不由得略带抱怨地说道:“君上,臣守着城门足足有半个月了,可是连卫鞅的身影都见不到一点儿。从陈仓到栎阳能有多远?就是个八十岁的老头也该走到了。臣觉得这事儿,不好说。”
赵渠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入秦只为考查山川地理,再别无他意?”内心略感遗憾,一个能将天下局势看得如此透彻、且言辞又这般激烈飞扬的人,怎么么可能只沉醉于山水之间?唯一的解释是,人家根本看不起秦国。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士子并不少,这些天他也接见过好几位据说是颇有才华的人,只是大多是些泛泛空谈,不得实用。他一向自认脾气极好,可也忍受不了那些士子们的态度,明明是秦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得以施展才华理论的地方,可是他们仍然打心底看不起秦国,言语间的傲慢和卑视完全得以在那些策论上表现出来。
一个嫌弃秦国贫弱、连花时间了解它都不肯的人,纵然授予高官爵位,又如何能使秦国强大起来?如此看来,那愿意在秦国各地勘察民情的卫鞅,倒是难得了。
赵渠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国贫邦弱,实在难走啊……”想了一下,又道,“再看半个月吧,要是实在等不到,就算了。该来则来,强求无用,不理他了。”
“遵命。”
而被秦国君臣两人唠念的卫鞅,却是从散关那里一直走向蓝田县,再绕道回栎阳,期间走了一个多月。
站在护城河外的荒地上,卫鞅不由得抬头看过去,只见“栎阳”二字正刻在城门上头。当年秦献公迁都到此处,对臣民起誓,一定要收复秦国故士,一过经年,言犹在耳,却是河西函谷尽失魏国,不得不让人唏嘘。
进得城来,已是夕阳晚霞,八月微风吹来,已捎来了几分凉意。栎阳城很小,论规模仅相当于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大小。都不用特意寻人介绍,卫鞅只是问了几次路,就将整个栎阳城给转悠遍了,四条街道形成了规规正正地交织成一个“井”字,而国府,即栎阳宫,就在北边的街道上,那就是如今整个秦国的执政中心。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大部分店铺都关上门了,街道上人马稀少,十分冷清。卫鞅看着匆匆赶回家的民众,不由得皱了皱眉,栎阳是秦国的国都,可路上行走的国人们仍是衣裳破损、面黄肌瘦,偶有两个穿得齐整些的人,却是官员氏族。
一路走来,这样的情况卫鞅并不少见,只是他原以为栎阳城的国人生活条件会比其他地方好些,现在一看,居然也是这般清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卫鞅拉着马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过往的路人看到他这般悠闲,都忍不住回头看多几下。走了好一会儿,卫鞅在一间客馆的门口停了下来,刚才他问过人了,这间客馆是魏国商人开办的。商人游走诸国,不但能为国家带来可观的利益,还能加强国与国之间的财帛货物交流,互通有无,除此之外,各商队偶尔也会接一些顺路捎信的生意。
卫鞅刚踏进大门,就有僮仆上前牵着他的马,并问道:“先生是住宿还是用饭?”
“住宿。”
“好咧。”那人立即朝里面唤了一声,是秦地口音,“阿石,出来招呼客人。”
“哎,来了。”屋里传出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很快就有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跑了出来,生得十分清秀,身形纤细,颇有几分娇美,对着卫鞅殷勤地笑道,“是先生要住宿吧,请往这边儿走。”
卫鞅点了点头,抬脚跟上。
客馆是一排排青砖矮屋,烛影撞撞,看上去十分整洁,绕过影壁,卫鞅被阿石领着经过大堂,正想经过时,却被喊住了。
“请问阁下可是中庶子卫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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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住卫鞅的是一个商贾,大概而立之年,身穿一袭细麻青衣,腰佩白玉,眼眸含笑,给人可亲可信之感,此刻正从席案上起身,朝卫鞅走来。
卫鞅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地看了看那个青衣商贾,发现自已并不认得此人,便拱手问道:“你是……”
青衣商贾笑道:“在下安完,是魏国商人。”
卫鞅不解:“若我没有记错,我并不认识足下……”
安完道:“中庶子没有记错,在下与您确实从未谋面,只是受人之托,在此特地等候您而已。”
受人之托?卫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了,魏国商人,受人之托,还会特地守在栎阳等他,综合起来,符合这些条件且会做出这种事的应该只有公子卬了。他心中疑惑一解,又想起了昔日在大梁与公子卬相交的情景,面上也带出了笑意来,道:“可是魏公子卬托你送信于我?”
安完心底暗暗吃惊,没想到仅凭两人对话的三言两语卫鞅就能猜出是公子卬来,佩服之余并不忘说道:“中庶子聪敏过人,确实是公子托我给您带信,也是他让我在栎阳等您。信件正在我房中,可否请中庶子移驾一二?”
卫鞅也想知道公子卬给他写了什么信,于是点头道:“好。”又转过身对一直站在他旁边的阿石说,“麻烦小妹将我的行李搬进房中,我有话要与安先生说。”
“知道了,先生。”阿石利落地应了一声,便招手让后面的僮仆跟上,两人一起朝庭院后边的客房走去。
安完见状,便拱手道:“请随我来。”说着,就在前边带路而去。
卫鞅微微颔首,举步跟上。
魏国富裕,魏国商人多半都不会穷。安完在客馆中包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虽然依然是青砖矮屋,可庭院却是用了方砖铺地,还种植了几株杏树桃树,风一吹就是一片沙沙的声音。屋内的灯台已经点上,光线透过窗户的格纹,撞织成了地面上一大的片不规则图案,斑驳相错。
如果是在春秋期间,卫鞅还得先回房沐浴更衣薰香一番,才能应邀而来,否则定被人责骂失礼失仪。随着战争的频繁爆发,诸国的吞并更迭,繁复的周礼也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礼仪已经在一步步地简化,至少,不会让你吃肉时嚼几下方能下咽都得要有明文规定。
卫鞅虽是卫国的公室王孙,可一来卫国势微,二来他自幼跟在老师身边,稍长后就随着老师周游列国,因此周礼对他的烙印并不深。因此,卫鞅一进得屋中,堪堪坐下,就直接问道:“先生说,公子卬有信给我,在哪?”
安完说道:“不敢,中庶子唤我名即可。”先生这个称呼可不是这么好应的,再说他听得也别扭。
卫鞅一笑,十分自然地改口道:“既然如此,安兄也别叫我中庶子,我早就不是魏国公叔府上的中庶子了。”
“爽快,卫兄果然非常人也。”安完大笑道,对卫鞅毫不做作的态度又多了几分好感,他拿出一个竹筒,双手递了过去,“这是公子托我交给卫兄的信涵。”
竹筒分为两截,扭转口处连结得天衣无缝,一枚完整的泥印盖在上面,显示并没有人拆开过。
卫鞅接过竹筒,也不避讳安完在场,当即就扭开了竹筒,一小块折叠得十分整齐的绢滑了出来,拾起来一看,并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些私人问题。内容不外乎是向卫鞅问好,又叮嘱他出门在外要一切小心云云,不过到了后面,公子卬还是抒发(或者说是发牢骚?)了一下对他选择去秦国一事的惊讶,但还是祝愿秦国国君就是他想要寻找的君主能够让他一展所学。
“……君择秦嬴,我甚惊之。需知秦僻雍州,蛮夷犬戎杂居,不守礼制,不尊教义,秦人蛮野,与魏国滔滔君子之风截然相悖,是故我虽不解君之意,亦愿君之所想成矣……君若不愉,可归魏寻吾,胜喜也!”
看着这一段话,卫鞅不由得轻笑出声,神情略有几分动容,道:“这个公子卬,真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念念不忘想要说服他回魏国,虽然他很确定自已不会回魏国伸展,但公子卬的心意还是让他有些感动。
安完并未打扰,只是等他看完后才问:“几日后我就要押送货物回大梁,卫兄可有回信要我转交公子?”
卫鞅想了一下,道:“那就有劳安兄再辛苦一趟了,我明日更送信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与安兄素未谋面,刚才在大堂中,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总不会是公子卬画了他的画像给安完吧,虽说公子卬文武双全、才智出众,且琴艺超绝,但画画可绝对不是他的强项。
听了卫鞅的疑惑,安完不免一笑,他指了指刚才坐下时被卫鞅解下并放在案桌上的短剑,说道:“这把剑名唤阿虞,是韩国精铁所制,锋利无比,是我特地寻来献与公子卬的,所以刚才我一见到卫兄身上的阿虞剑,就知道肯定是你。此为其一。”
卫鞅大感惊异地看了看安阳,又看了看面前的阿虞剑,不可思议地说道:“公子卬可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复又抬头看向安完,却是笑道,“可见我与安兄之间缘份非浅。”
“正是如此。”
“那其二呢?”卫鞅继续问道。
“我来栎阳之前,公子就对我说——”安完故意拖长语调,特地朝卫鞅看了几眼,看得卫鞅一脸莫明其妙后,才悠悠然接着往下道,“公子说,卫鞅此人,姿容甚好,气度清贵,一眼望去,十分惹眼。”
卫鞅听得直摇头,这次可是真无力了,:“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罢了,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到安兄面前,倒是让我在安兄面前闹笑话了。”
安阳微微一笑,说道:“未必就是笑话。”卫鞅的表情是无奈大于惊讶,可见类似的话公子卬没少对他说过,想到此,他不由得又看了卫鞅一眼,心中也暗道一声,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