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Clotho

2、第2章

　　去时正是初秋，离原之上燕草碧丝绵延不绝，绿意从脚下一直滚到天边。在这样怡人的风景里赛马，最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的是，没有人善骑，确切的说，是没有一个武功如我一般的人，骑如我的大宛名驹一般的宝马。毕竟离原不是一个高手云集的地方，这儿更适合温情脉脉，而不是刀光剑影。不过我并非为了争强斗胜而来，我只是久闻离原的风土人情，文蕴浓郁，诗风昌盛，想来一览而已。

　　听过当地人的介绍，我来到这家经营字画的老字号，它有个别致的名字：归去来兮。很有意思。
　　进门时便看到了柜上一卷摊开的尚未精裱的书轴。纸质洁白柔软光滑，一看便知是产于江南一带的上品，千金难求，第一眼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拿过来细看，是一曲《烛影摇红》：
　　香脸轻匀，
　　黛眉巧画宫妆浅。
　　风流天付与精神，
　　全在娇波转。
　　早是萦心可惯，
　　更那堪、
　　频频顾盼。
　　几回得见，
　　见了还休，
　　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
　　夜阑饮散春宵短。
　　当时谁会唱阳关，
　　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收雨散，
　　凭栏杆、
　　东风泪眼。
　　海棠开后，
　　燕子来时，
　　黄昏庭院。
　　当我看到这近乎娟秀的绝美字体时原本对纸的惋惜立即烟消云散。我相信，所有人从中见到的，都没有我见到的深。我分明看到一个飘渺孤决的灵魂在字间游溯，似乎要透纸而出!
　　“掌柜的，”我一笑，明艳的光华使得一旁忐忑的掌柜也不由心神恍惚。我径自卷起书轴来道：“我要了。”
　　掌柜显然早已猜到，却依然白了脸，惶恐道：“洗大小姐，你若看中了小人店里的东西，那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这字不是卖的，是宇文世家拿来装裱的，那就不是小人能做主的了。”
　　“宇文世家？”我愣了愣。能用千金之纸随意书写的人，家世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但我仍想不到，会是武林第一世家。即便是我父亲贵为盟主，也一直对其礼让三分。
　　我有些不甘的问：“宇文世家，不是在江南么？怎么会千里迢迢到这离原之上来求装裱？”
　　掌柜忙解释说：“宇文世家的公子一直在离原上静养，已有多年了。”
　　哦，我一时竟没有想起，这个风光无限的宇文世家唯一的遗憾就是门中血脉稀薄，这一代中竟只一个独子宇文约曙，且在幼时就因染重疾而被送往离原养病，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出现过，以至我早已遗忘。
　　“这么说，这该是宇文公子写的了？”我转头问掌柜。
　　他不敢得罪宇文世家，亦不敢得罪我，只颓然道：“这是凌姑娘亲自送来的，足见重视，应是宇文公子的手迹。”
　　“凌姑娘？”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掌柜道：“她是宇文公子身边的侍女，说是侍女，权限却大得很，这儿的宇文家别馆上下都是她一手打理。”
　　“或许我可以前去拜访一下这位凌姑娘，让她将这字送予我。”我试探的说，面上却不动声色。
　　掌柜看了看我，才道：“洗大小姐就不要为难小店了，若是让凌姑娘知道小人坏了规矩，擅自将宇文公子的字迹给人看到，这生意怕也就不用做了。”
　　当下明白我是得不到这幅字的了，心中另有计较。我笑道：“装裱还需些时日，掌柜何不让我细细看上一晚，明儿一早我定送来不误，这样两方都皆大欢喜，岂不好么？”
　　掌柜犹豫了好半天，才道：“洗大小姐是名门之后，想来是不会骗小人的，只是万不可让宇文世家的人得知。”
　　“当然。”我抚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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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栈洗浴过后我吩咐小二，不要让任何人来扰。
　　是夜，焚香、铺纸、研磨、精雕细琢。
　　我从没有感觉和一个人如此贴近。一笔一笔的临，似一次一次的抚慰、亲近、肌肤相亲，一整夜。终于破晓之前大功告成，烟波浩淼，如同清梦一场。梦醒来时见两份一模一样的《烛影摇红》，我会心轻笑。这世上除了我，怕再没有人能将其分辨。
　　将赝品卷了送回，再去看那真迹时我异常珍视。昔日米芾爱画成痴，也不知做过多少这样鱼目混珠之事，比之大学者我虽自认不如，但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得不到，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只是心中有憾，不知那传闻中一病不起奄奄一息的宇文约曙，是个怎样的风流人物，才写得出这般让人为之神魂颠倒的雅字。或者可以投贴拜访，凭我的名声，要见他一面想也不难。
　　只是我没有料到，还没将所想付诸行动就已不可能。因为第二天傍晚时分整个客栈就被宇文世家的人围住了。
　　火光冲天，宛如白昼，我正在窗口不安的查看，就听叩门声响起：“洗小姐，凌姑娘到访。”
　　我别无他法，虽然现下可以跳窗离去，但事情还未明朗，这样做岂非做贼心虚？只有前去开门，凌姑娘便与一侍卫走了进来。
　　一瞬间我就将二人打量了个遍：那侍卫俊朗不凡，听声察色就知是高手；凌姑娘一身素衣，容貌平常，也并无会武的迹象，却自有一种威严之势，不愧为宇文别馆的当家人。只让我刺目的是，她手中抱着一纸卷轴，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什么。
　　“请坐，”我不能先自乱了阵脚，笑着招呼道：“喝杯清茶吧。”
　　凌姑娘却不坐，只转过身来看着我：“不知盟主千金到来，是阿凌未尽地主之谊，先在此致歉。只是不知为何，洗大小姐要用假的卷轴换走我家公子的东西？”
　　我不料她开口就提这事，脑中急急闪过千百念头，嘴里却不急不徐的说：“没错，我是很欣赏贵府上的墨宝，曾借来看过一晚，只是昨天一早就还回去了。姑娘这话，未免有些不尽不实吧？就算是第一世家，也不能含血喷人啊。”
　　那侍卫一步向前，我早有戒备，立时按住了左手的剑柄，凌姑娘却将他一拦，对着我说：“洗大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下午，‘归去来兮’送来裱好的字，我眼拙蠢笨并未瞧出有假，就拿去给了我家公子。可他见过就知是假，还，发了火。然后我才去查了一下，所有经手的人全都想了一遍，也就只有洗大小姐你有这本事、这胆识，做出几可乱真的卷轴来，我说的没错吧？”
　　我依然轻笑：“凌姑娘说话可要真凭实据。”
　　凌姑娘也笑：“洗大小姐身为盟主千金，怎不多为大局想想。只是一幅卷轴而已，没有必要让宇文世家与盟主闹僵吧？”
　　我心下一沉，这凌姑娘分明是在威胁我。没想到这幅卷轴竟让她重视若斯，不惜拿宇文世家和我爹的关系来做要挟。我甚为喜欢那字，绝不愿意轻易拱手让出，可如果真闹大了，爹该如何自处？毕竟是我理亏。于是首次我沉默下来。
　　凌姑娘极擅观颜察色，见状道：“想来洗小姐一定是不忿阿凌怠慢，这才和我开了个玩笑，想让我亲自来讨。这也是我的疏忽，还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我一个小婢女一般见识。”
　　别人给了台阶我也只有顺下走，面上虽还带笑，嘴中却苦涩：“哪儿的话，都怪清泠不懂事，这就去将真品取来物归原主。”
　　凌姑娘这次是真心的微笑，将手中的赝品放下，双手接过我递来的卷轴，欣喜的紧抱住。她一时只顾看那卷轴，丝毫不察在接过卷轴时伸出的皓腕，我却眼尖，注意到她如雪的腕上分明有一片乌青，直没入被衣袖遮住的深处。
　　这时她福了一福：“阿凌打扰了，还要回去向公子复命，这就告辞。”
　　“等等，”怅然若失中我叫住了她，咬咬牙问道：“不知你家公子是怎么发觉的，我自问毫无破绽。”
　　凌姑娘回头看我，淡淡的说：“我也不知道。公子看了一眼，就说是假的。”说完转身走出门外，那侍卫跟随她也出去了，门在我眼前合上。只剩我盯着门，暗叹道：“好厉害的女子！”
　　不过更厉害的是那未曾谋面的宇文约曙，仅凭一眼就断真假，连我自己怕也没有这本事。心中不甘与好奇混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我不愿示弱，当即就已决定：夜探宇文别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