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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八 ...

  •   殇之章五

      半个月后,噩耗传到了邯郸。

      井陉大败。十万赵军几近覆没。据逃回来的士兵回报,阵前换将本已致使军心不稳,紧接着李牧被害的消息又传到前线,诸军大哗,赵葱弹压不住,当夜便有近万人不顾军法逃离大营,甚至有将领带着整队士兵一同逃亡的。几乎就在同时,王翦命秦军发起总攻,井陉守军全线溃败,赵葱战死,副将颜聚不知去向。

      赵国陷入一片惶恐。士兵丢盔弃甲,流民携家带口,纷纷向南面奔逃;邯郸城内很快涌入了大量逃难的流民。另一方面,城内却有不少富商权贵花费重金贿赂门吏,带着细软逃出王都。如此进进出出了几日,宫中终于发出诏令,邯郸全城戒严,除非手持王城禁军发出的凭照,无论昼夜,都不许人随意出入城门。

      这道命令究竟是不是赵王发出的,如今已经不再重要。秦军一旦拿下井陉,立即挥师南下,邯郸眼看便要再次陷入重围。危亡关头,幸有公子嘉支持大局;他自领上将军名号,握兵符,开幕府,召集禁军、城防的大小将领共议守城之事。连守在李家的盖聂亦在受邀之列。

      盖聂身为斥候营统领,军中职位约与校尉等同,类似这样重要的场合,原本是没有资格列席其中的。但意外的是,公子嘉对他礼遇非常,将他的座次安排在左下首第三席,并亲自走到面前问候。

      “原来这一位便是千里追凶,为武安君报仇雪恨的义士,今日一见,果然一派英雄气概。”

      公子嘉身长八尺,生得魁伟英武,行走的步态尤其优美,气度令人心折。但盖聂对他仅仅是躬身施礼,一言不发。自李牧死后,他对赵国王族已经失望透顶。就算将军之死是郭开与秦人一手策划,但作为盟友,更换面君地点如此重大的事,公子嘉与春平君事先却没有传递一点消息,不得不令人怀疑他们的用心;若说他们也全然被蒙在鼓里,在宫中没有一点眼线,那便很难解释郭开出逃后宗室怎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控制王宫,架空赵王。因此,无论眼前的公子嘉表现得如何谦和有礼,也很难获得盖聂的信任。

      就在此时,他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从近前传来。原来公子嘉背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材短小,皮肤微黑,几乎完全被公子嘉高大的身躯遮住;但盖聂意识到此人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常人视人,视线一般首先落到面部;只有训练有素的刺客,先看的却是人的咽喉要害,然后是双手和双足。立于公子嘉身后这人的目光,恰是如此。

      但比起此人,似乎藏在屏风之后的二人,更为深不可测。那两人隐匿气息的本领极为高明,若不是进门之时察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铁器的反光,几乎连盖聂都无法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公子嘉见盖聂态度冷淡,心下有些薄怒:他出身尊贵,自小便前呼后拥,威势无比,最近一段时日更是形同国君,却不想眼前这人的态度并无一丝胆怯畏缩,亦无谄媚献谀之意,暗暗纳罕;于是面带微笑,双手扶起盖聂。“不必拘礼。嘉生平最敬重盖卿这样的血性壮士。”说着他环顾四周,揖礼道:“国家危难,守卫王都之事,还需仰仗在座各位之力。”

      诸将皆起身回礼。入座后,公子嘉不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起目前的战况,“秦军仅王翦一路便有近二十万人,井陉一战他们的损失很小;以前线探子推算的速度,秦军先锋恐怕不到三五日便能抵达邯郸城下,而城中守军加起来还不到万人,情形的确是十分危急。诸位可有守城良策?”

      “是否要征发城中年十六以上壮丁,将他们全部充入军中?”沉默片刻后,一名禁军小将率先发言道。

      “如此,人数确实多了,但时间紧迫,这些平民来不及经过训练,并不能作为战力。”盖聂道。

      禁军将领如赵笪等人不料他位卑而言重,皆侧目以视。不想公子嘉倒是赞成了他的说法。“正是。我们的确需要征发一些壮丁,但只可充作民夫,用于加固城墙、输运物资、挖掘壕沟和地道等。正面抵御秦军的进攻,只能依靠军中精锐。”随后他命人挂出一张邯郸的城防图,仔细解说各段城墙的防备工作,城内外道路和人力的准备,以及守城时各种箭矢、土石、木材、石灰、绳索等物的输运和分配。盖聂见他调度有方,颇有大将之风,心中不禁对他大为改观。不过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不知城中粮草,可以支持多久?”

      公子嘉沉吟道:“我已派人去各个仓囷计量估算,原先预计还可支持半年之久。但前几日城中涌入不少流民,恐怕粮谷的耗费会加剧。”

      他并未提起运粮去代郡之事,盖聂心中一沉。即便他所言非虚,作为王都大城,如此仓储仍嫌太少;毕竟秦国曾有围城三年的先例。

      此刻又有人问道:“不知公子是否送出使者,向齐燕魏楚等国求救?”

      “使者早已送出,但至今只有燕国一路送来回报。燕国太子与嘉乃是旧交,他答应亲自率兵来援。只要我们能支持三个月,燕国的援军定会赶到邯郸城下。”

      “三个月……似乎还是有些……”

      “是啊,毕竟秦军势大,而守城禁军久未与人交战……”

      诸将窃声议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公子嘉长叹一声,忽道:“为今之计只有令边军南下,以为策应。”

      盖聂心中悚然一惊,先前一直迷迷糊糊的事物,仿佛拨云见日,抖然清楚了——李牧南下之前,在雁门留了两万边军巡守。这是防止匈奴大举侵掠的最少兵力。只要李牧活着,这两万人绝不会动;而只要李牧一死,兵权易手,再收买拉拢几个将领,这两万边军便成了赵嘉手中可以动用的最后的棋子。

      从这一点看来,公子嘉从李牧之死中,获益已是不小。

      “边军南下……若是匈奴趁机犯边劫掠,要如何抵御?”

      公子嘉道:“心腹受患,便不计四肢之小疾。我国可派遣使者,以金帛贿赂匈奴几个部落的头人,暂且稳住他们。另派人持兵符向云中、雁门调兵,命他们十日之内全军整备,救援邯郸。”

      禁军诸将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人终于开口道:“公子所言极是。要守住邯郸,这是唯一的办法。”

      余下的人亦纷纷出言赞同。盖聂心知已经无法改变公子嘉的决定,只得沉默以对。

      众人又议论了一些布防的细节。公子嘉将守护四座城门的主将和人手一一安排妥当;正对秦军锋芒的北门,将由他亲自率兵迎击。最后,公子嘉解下腰间玉玦,掷于地,慷慨道:“赵受秦之辱久矣!先有长平血仇,后有井陉之耻;赵嘉不愿献国以降,誓守邯郸,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诸将皆拜于地,涕泗横流。“我等愿戮力同心,共御国难!”

      盖聂同样跪地领命,心中却始终有些疑团未解。他本性忠厚,并非多疑之人,然而最近先是见证了李牧惨死时的种种蹊跷,令他大受刺激,既愧且恨;后又在“暖楼”中受卫庄提点,令他对公子嘉、太子丹这些王族贵胄的城府和手段略有所知,因此不得不防上一二。将领们各自领命散去之后,他特地留了下来,向公子嘉讨要一副出城的凭证。“在下知道戒严令不可轻犯,但武安君灵柩如今尚在邯郸,其孙李左车想要扶灵归葬代郡祖墓。还望公子网开一面。”

      “盖卿言重了,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嘉怎会从中掣肘。”公子嘉含笑道。

      回到李家后,盖聂立即将出城凭照交给李左车,并让百金勇士随行保护他前往代郡。李左车本人却不情愿,道:“眼看秦军将至,军中兄弟都要奋死守城;左车不能为国效力,却在此时离开邯郸,心中惭愧。”

      “正是因为秦人将至,大战在即,你才必须离开。待到秦军围城,飞石箭矢齐下,若是将军的遗体毁于战火,我等才皆是罪人了。”

      经过余人的轮番劝说,最终李左车只得命家仆收拾行装车马,垂泪与盖聂告别。但当初随李牧南下的三十六名百金勇士倒有大半不肯离开国都,包括四位头领;他们一并投入了建在北门外的“天弁营”。

      井陉溃败后,不少赵国残兵逃往代郡、雁门甚至关外,只有数千人返回了国都。这些人中一部分本就是邯郸人,因为担心亲人才逃回此处;另一部分则是坚定的爱国之士,败逃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一个阵地重整旗鼓,继续以性命报效国家。公子嘉也毫不客气地命他们全部驻扎在城外,打算在秦人的先头部队刚刚到达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这便是天弁营。但在这样的突袭之后,因为兵力的绝对悬殊,这支队伍必将陷入绝地,恐怕一个都不能幸免。因此可以说,天弁营中,人人都是死士。

      暂代天弁营主帅的是名将廉颇的后人、天弓将军廉业,他也曾是李牧的心腹爱将之一。武安君之死对他和部下的打击极大,但这无法动摇他们为国效死的决心。盖聂在城墙上修理损坏的投石机时,曾遥遥望见一身缟素的廉业带领着麾下士卒,在北门外挖掘土石。他们计划把通往邯郸的几条道路全部破坏,挖出大量陷坑、在地面埋入尖石,使秦人的战车和攻城器械不能顺利地到达城下;另外砍伐树木运入城中,使秦人不能就地取材搭建望楼和箭塔。虽然并不认为他们以命相搏的计划能对秦军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打击,但比起城内那群养尊处优的贵族和禁军,这支敢死队才是盖聂发自内心尊敬的人。

      是夜,盖聂从城墙东北面缒城而出,与廉业等人私下会见,将公子嘉白天与诸军商议的守城之策系数告知他们。百金勇士的四名头领也都在中军帐中。听说边军将会南下,众人先是惊讶不已,随后士气大振。廉业点头道:“此计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眼下也只有动用这支最后的力量,才有望在燕国援军赶到之前守住王都。”他想了想,又迟疑道:“但在十日之内赶到邯郸城,这未免太过仓促。边军虽训练有素,行动如风,但从接到调令、整备辎重到列队出发,至少需要二三日;再急行南下,即便能在七八日内赶到,想必也是疲敝不堪了。此时若遭遇围城秦军,正好令敌人以逸待劳。盖兄弟,若你有机会面见公子,最好向他谏言此事:我等必将奋死守城,边军的行程若是赶得太急,反将不利。”

      盖聂将长剑横在膝上,右手缓缓敲打着剑柄,道:“我恐怕,公子嘉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此时间无误,只是地点不对——边军从雁门出发,十日内到达邯郸太过匆忙,赶往代地却是绰绰有余。”

      廉业皱眉道:“哦?这是何意?”

      “公子嘉说起他守城的诸项安排,似乎准备充分,井井有条,但其中至少有三处疑点。这其一,便是命边军在十日内南下。两万边军是赵国最后的精锐战力,以公子嘉的精明能干,自应慎之又慎,而不该疲敝我军,将他们白白送入虎口。其二是城中的粮草。据公子所说,城中余粮大约还可支持半年,而燕国的援军只需三个月便能赶到,六个月对三个月,听上去万无一失,但实际上,这三个月只是虚数。燕国地处偏远,太子丹毕竟还不是国君,国内矛盾重重;如果援军三个月内不能到,要拖上更久,而城中因为先前容纳了一些流民,粮谷消耗加快,这一进一出之间,即便有六个月的余粮都显得十分拮据。在这种情况下,先前公子嘉竟然会暗中安排输运粮草至代郡,并且对自己的嫡系部队亦隐瞒了这一点,实在可疑。其三,公子嘉本是十分怕死的人——”

      说到这里,廉业不禁好奇道:“你怎知道他怕死?”

      “即便与自己的亲信将领议事,他身边都跟着至少三名顶尖高手,其中两人更是藏在暗处,如果有人图谋不轨,恐怕刚拔出剑便会被那些暗卫处死。”盖聂道,“以此人之谨慎,竟会亲自守卫最危险的北门,其中涵义必不简单。”

      “所以,你方才说起他‘真正的计划’……”

      盖聂凝重道:“在下推测,公子嘉根本不打算与城共存亡。但他也不愿开城降秦,所以计划离开邯郸,逃往代郡。所以他才要提前准备粮草物资,充实代地的仓库。而他调动边军,也是为了在代地接应,使之能安全地进入城池中;亲自守北门,则是为了不被其他门的守军发现,取最短的路线冲出包围。”

      诸将听他这般猜想,均觉难以置信,然而语中又有十分合理之处,令人不得不信。这时朱队头领黄利忽然出声问道:“不对,如果他计划逃离邯郸,何不早逃?直至今日,秦军还不见踪影,难道不是出城的良机?何必等到兵临城下,方才穿过秦人的重重封锁逃走?”

      “公子嘉若走,不会只他一人,必会带上宗室与朝中重臣,车马亲兵,队伍浩大,不易隐藏行迹。秦人出兵的方向是从北至南,而往代郡的方向却是自南往北;若逃走的时机不对,不知在何处会遇上秦人的大军;公子嘉身边的高手再多,一旦在野外遭遇秦军主力,也是必死无疑。然而等到围城之时方才突围逃走,秦人一定抢着先行入城,占据王宫,不会分出太多兵力追击。”盖聂起初也并未想到这么多,经黄利一问,反倒越想越深:“名为守城,实际上,整个邯郸反倒是他用来脱身的‘诱饵’”。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大多数人仍是无法相信,他们这些人誓死守卫的国都,竟被王族当做诱饵轻弃。此时廉业却若有所思地道:“此话有理。公子嘉一心想当国君,十分爱惜名声,事事都要做得比我们现在的大王强;若是他轻易弃城而逃,国人未必会拥戴他;但若他死战据守、绝境时方才突围而逃,即便将来国都失陷,赵人也定会视他为不屈雄主,奉他为君。”

      “将军,怎么你也——”

      “盖兄弟,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盖聂又道:“这些虽然皆是在下的猜测,但反过来想,即便公子嘉是真心守城,但他不顾城内物资匮乏,临阵调动粮草,又逼迫边军长途跋涉,疲军作战,这些不智的举动仍然只会导致失败。”

      廉业摇头道:“廉某所知的公子嘉,冷静隐忍,深谋远虑,绝非此样人。”

      盖聂长叹一声,握紧了剑鞘,“既知如此,将军还是要死战殉城吗?”

      “不错。”廉业从背后解下铁胎弓,肃然道,“吾祖一生之憾,便是未能战死在长平。当年四十万赵军被戮,国人哀声遍野;祖父听闻消息,几次以头抢柱,泣不成声。他常自责道,若知有此惨祸,他当初即便逆旨抗命也要留在阵前,哪怕做一名弓手血溅沙场,也好过独自偷生。祖父迟暮之年仍想回赵从军,可惜未能成行。我们做儿孙的,没有祖辈那样的赫赫功业,至少代他偿还夙愿,也算是……为父尽孝。”

      为国,尽忠。

      最后四字,他没有说,但是坐在军帐中的每一个人,眼中都清清楚楚地写着。

      这是他们为这个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故国,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盖聂的目光从一双双坚定的面孔上掠过,他心中疼痛,亦有些迷惑:为何这个国家有如此多慷慨豪迈的义士,最终却仍是一败涂地?为何那些卑鄙怯懦的贵族只需玩弄计谋人心,却要这些英烈之士不计生死地战斗?

      “盖兄弟不必多言。”坐在对面的田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无论宗室贵族玩什么把戏,我等都不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在此处的。我们兄弟共死于此,不过是为了相酬将军的大恩。”

      他伸出一只拳头,身旁的范元立即将手掌覆上去,然后是李亨,黄利;四人都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盖聂。

      “在下尚不打算就死。”

      “……”四人眉头大皱,连廉业也以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盖聂却继续道:“若是邯郸城破,在下打算换上平民的衣服,混在乱军中逃脱。”

      帐内诸人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似玩笑,都沉默不语。少顷,田贞忽然站了起来,冷冷一笑,抽出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然后大步走出帐外。李、范两人黑着脸,紧随其后走了。黄利脸上颇为尴尬,他瞧了瞧盖聂,又看了看外面,最后起身道:“我去劝劝他们,少陪。”随即跟了出去。

      盖聂依然将长剑横在膝上,神色平淡至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廉业颇感有趣地盯着他,俄而笑道:“盖兄弟好定力。”

      “……”

      廉业还是微笑。“那几位兄弟都是多年跟在将军身边的亲卫,为人忠心耿直,脾气却急躁了些。待他们想通了,自会回来向你赔罪。”

      “在下句句属实,并非玩笑。”

      廉业叹道:“番吾,漳水,井陉,我二人也算是数番出生入死的交情,你的为人,廉某怎会看不明白。凭盖兄弟的武功,天下去得。若兄弟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必如今还留在这里。”

      盖聂叹了口气,“在下不愿求死,乃是肺腑之言。若是盖聂一人之死,能换得邯郸城中千万人无恙,在下何惜性命。可惜大势已成,敌我悬殊,盖聂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廉业苦笑道:“那盖兄弟何不随公子嘉一同离开此城。不说眼下他的计谋,往昔公子一向能虚心纳士,求贤若渴,无奈生不逢时;若得你辅佐,说不定赵人尚有复国之望。”

      盖聂道:“倘若仅仅一走了之,若是城破之后,秦人不顾天下公义,杀俘屠城,在下哪里还有面目去见将军和战死的各位兄弟?”

      廉业一震,道:“你另有什么计划?”

      “一旦城破,秦人必定占据王宫,疏通街道;此刻他们立足未稳,防备难免会有疏漏。在下打算趁此机会扮作平民,设法接近上将军王翦。若在下失手被擒,便自称公子嘉使者,求见主帅,或许也能成功。”

      “你莫非,想谋刺秦军主将?”

      盖聂摇头,“在下只想对他晓之以大义:城内百姓无辜,望他多多看顾。若他能立誓不杀降,不害民,在下绝不取他性命。”

      “……你有把握说服秦人?”

      “总要一试。另外,若不能动之以理,亦能诱之以利,在下手中还有一件物事,或可作筹码——”盖聂说到这里,忽又停住。廉业见他闭口不言,似乎陷入苦思,以为他担心这件事是否能成功,不禁温言劝慰道:“此事无论成否,都足见兄弟的一片赤心。至于结果如何,毕竟要看天意。盖兄弟为邯郸城内的千万无辜着想,甘冒奇险,胜过我们这些莽汉百倍。”

      盖聂赧然道:“将军言重了。”

      两人又议了些军情,直到二更时,盖聂不得不回到城内禁军营中以备巡查。临走前,廉业亲手将家传铁弓交给他,请他用此物多杀敌寇。

      盖聂谢过,方走出军帐,便见范、李、田、黄四人站在帐外,都是一脸不自在。看到他出来,四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抱拳行了个军礼。

      盖聂心知他们大约听见了自己最后与廉业所说之事,有些好笑,也一言不发地还礼。四人放下手,田贞的脸颊憋得通红,却依然不知该说什么。黄利忍无可忍,捶了他一下道:“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误会、闹什么脾气。”说着他将佩剑插入腰间,右手握拳,笔直伸出——很快被四只,接着又是五只手掌盖住。五人围成一圈,双手牢牢叠在一处,都放声大笑。

      但这笑声中,终不免添了几分豪迈悲凉。

      三日后,秦军如期而至。

      大军先在城外二十里处搭成连营,饱食餐饭,休整一夜;次晨卯时,全军进攻。盖聂立在城垛之后,见北面原野上密密麻麻皆是黑衣甲士,有如蚁群一般,并且阵型齐整,兵马雄壮,不禁心下担忧更甚。

      秦军按惯例,先由车兵出阵,将弩机、冲车、撞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缓缓开到城下;不料这一次方才行进数里,便有不少攻城器以及牵引的马匹落入陷坑之中。但秦将也有所准备,立即遣步甲士先行勘探,一面铺平道路,以便战车通过。就在此时,道路两面箭雨如蝗,接着号角声起,天弁营伏兵杀出。秦军没有料到邯郸守军仍敢在城外设伏,起初惊慌了一阵;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矢石攻击秦人的后军,杀伤不少。但秦人很快重整阵型,前军退却,两翼却渐渐包抄,反将天弁营夹击于中,从城头上看,恍如两块漆黑厚重的磨石,不断碾磨着中央的赵国将士。激战整整持续了一日,城下血肉横飞,极为惨烈。到了下半日,被包围的天弁营人数越来越少,喊杀声减弱,而秦人的阵型却看不出什么变化。随着夕阳缓缓没入远山,战场上亦渐渐沉寂,只余下千余具交叠的尸体。

      夜间,城外秦军收拾尸体,铺好道路,连夜将攻城车推进到护城河外约七八百步。城内守军也在不断加固城墙,准备弓箭、巨石、檑木等等。

      又次日,天弁营已近乎全军覆没,秦军的进攻自然愈发猛烈:除以床弩、投石攻击内城外,更是以泥沙土石填平了护城壕的一段,士兵直接冲击城门,攀爬城墙。盖聂在城上不断开弓放箭,已有一日一夜不眠不歇。他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每发一箭,便心中默念一数,待数到一百,又重头计数,如此数过了好几轮;铁弓射程极远,力量又大,敌中之不活。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秦国锐士人数众多,源源不断,盖聂身侧已有好几名守军不幸中矢身亡,或被巨石砸死。因为禁军人员不足,往往一人死去、阵地却久久得不到填补,城墙上的空隙也越来越大。到后来,盖聂不得不放弃弓箭,在一段城墙上来回奔忙,或推翻云梯、或以长剑砍杀爬上城头的敌军,或投掷巨石、圆木,阻碍城下试图撞击城门的冲车。如此坚持到晚间,双方再次罢战。

      此时盖聂已经疲劳到极致,双目赤红,头脑也不甚清醒。他仍在城头来回巡视,见有可疑黑影靠近城墙,便想一箭射去。不料刚拉开铁弓,却发觉右臂不断颤抖,连着弓弦也抖动起来,心下大骇,暗道:纵横剑术以精准微妙闻名,沉稳乃第一要义,因此师父严禁我们多饮烈酒,因为酗酒之人上了年纪,手一使力、便会不自主地颤抖。我不曾多饮,也不曾上了年纪,怎么手腕已经发起抖来?他却未想到人的躯体一旦过度劳累,损耗远比酗酒更剧,肌骨自然会不听使唤。

      幸而这时终于有两名禁军小校过来换岗,请他入城暂歇。盖聂也不再推辞,匆匆下了城墙,在救治伤兵的医营寻了个角落,抱剑休憩。因为此处常有伤者呻吟痛呼,料想不会睡得太沉。

      这一睡浑浑沌沌不知过了多久。待盖聂双眼睁开,顿时大惊——自己竟置身于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之中,手足被缚,有如待宰杀的牲口一般横在地下。而从不离手的长剑竟也不知去向。他心想莫非城池已破,我等俱做了秦人俘虏?又恍惚觉得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地睡上这么久。

      他挣扎坐起,手足的铁镣哐当作响。漆黑之中,忽然听到一个刺耳的笑声。

      “小子,你若顾惜性命,最好老老实实,莫要妄动。”

      这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盖聂侧耳倾听,问道:“两——不,三位是什么人?”

      屋内立即静了下去。片刻后,他感到一缕寒光冷飕飕地架在脖颈上,几乎要将皮肤割裂。

      “闲话少提,我们兄弟只是奉命来问你一件事——赵国国宝和氏璧,现在何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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