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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赌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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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四年的冬季,塞北的鹅毛大雪下得特别大,一连半个多月天空竟未曾有一丝放晴的机会。天永远是灰蒙蒙、白茫茫的,四野笼罩着雪白苍茫,一眼望不到边。站在这样旷野的雪地里,使人有种渺小的无力感。
乌讷楚不喜欢下雪,或者确切的说,她有些惧怕这种无边无际,毫无着落的白色。所以,一向好动的她,在雪季来临的时刻,常常会选择静静的待在毡包内休养生息。但是这种枯燥的生活,以她的性格而言,委实坚持不了多久。而像今年这般的连绵大雪,天气始终未曾放晴的,也算是件稀罕事。
侍女替她取来斗篷披上,她拢手呵气,一张如花般娇艳的脸庞冻得通红。
“哈敦,还是别出去了吧?”
她轻轻一笑:“太闷了。”
“那好歹也带些人去……”
“只是略略出去走走,不必带人!”见小丫头苦着脸,担忧的瞅着自己,不由笑道,“我还没那么娇贵!你只记得别和外人说起,特别是一克哈敦那儿……”
“奴婢明白。”
积雪足有两三尺厚,幸而蒙古马体型高大,还不至于在雪地里寸步难行。
“赤火!”她拍了拍小红马的头,纤长的手指细细梳理着它的鬃毛,“你也和我一样,闷坏了吧?”
这是出嫁时阿爸送给她的礼物,号称蒙古第一神马,据说它身上流淌着汗血宝马的血液,是匹能日行千里,追风逐日的宝马。
赤火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神奇,乌讷楚并不是太清楚,出嫁这么久,她并未有太多的时间骑着它驰骋草原。年迈的俺答汗总是喜欢把她留在身边,用一种像是鉴赏稀世珍宝的眼神,静静的听她唱歌,静静的看她跳舞。
白色的天地是冰冷的,也是寂寞的。
她放任赤火自行在雪地里跺步,并不着急催促它奔跑。
默默的看着一望无际的纯白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的,那颗萌动勃发的心,就像是天际滑过的苍鹰般,始终找不到停栖的地方。
就这么发呆的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她终于停下,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阁下一路相随,真是有劳了!”
她语速极慢,音量也并不算响亮,然而在这样漫天的风雪里,却仍能字字清晰的传递开,犹如天籁。
“想不到三娘子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倒是在下走眼了。”
她闻声回头,飘渺的雪在空中舞动,有个灰灰的影子站在距离她两丈远的身后。雪花轻盈的在他周身飞舞,却始终没有沾染他分毫。
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此人的内功造诣,只怕未能登峰造极,也已少有人及。
“些微之能,贻笑大方,如何敢在阁下面前妄称‘高手’?”
“你汉语说的不坏啊。”那人慢慢走近。
乌讷楚留意他的脚步,心中惊骇更甚。只见他款款走来,松垮的雪面上竟是未曾留下一只脚印。
“你……”当修长的身影从容不迫的走到她面前时,她微微眯起了眼眸,目光锐利的从那人面前冷冷扫过。
这个人……这个男人,身上环绕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神秘气息。
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随风舞动着,那张白皙素净的脸上,五官俊秀,鼻梁挺直,嘴唇异常的鲜艳,透着诡异……那对瞳仁如琉璃般纯净,然而从那里折射出的眼神却是异常的迷离朦胧,叫人看不清,也看不懂。
是什么人?蒙古人?藏人?汉人?
到底是什么人?
居然,犹如女子般精致纤柔!
可他明明却是男子!虽然长得比女还娇,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是个男子!
“我叫太昊!”他扬起头来,如梦如幻般冲着她笑,“我是来帮你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
乌讷楚没有答话,只是坐在马上,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的冷眼睨视他。
许久过后,她伸手漫不经心的掸去自己肩上的雪花,淡淡的说道:“我不需要朋友!”
说完,继续拍马前行,毫不理会那个自称“太昊”的男子在身后夸张的哇哇大叫。
“别这样嘛,咱们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做不成朋友,等日后相处多了自然也就是朋友啦!喂——喂——别这么绝情嘛!好歹我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男子啊!”
正欲纵马疾驰的乌讷楚,听了这话险些一头栽下马来。
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自吹自擂的家伙!脸皮当真可比大明长城!
“喂,三娘子!”他的声音不死心的继续传来,“要不要打个赌?”
哒哒,马步逐渐慢了下来。
“我赌三日之内必有人取你性命!”
她“哈”地仰天一笑,雪花落到她脸上,很快融化成水滴:“是么?那我拭目以待。”
身后原本戏谑玩闹的太昊忽然沉寂下来,嘴角微微噙笑,风雪吹乱他的长发,发丝凌乱的拂过他的脸颊。那件灰黑色的羊皮麾褂,在寒风中飒飒作响。
喝着新煮的奶茶,惬意的将自己裹进温暖的毛毯里,柔软的长毛贴着她略为冰冷的面颊,乌讷楚将脚上的靴子踢掉,雪白的脚背露了出来,脚趾踩在地毡上,分外惹人注目。
扯力克进来请安时,正好瞧见她点着脚尖轻盈的迈向床榻。
见他站在门口发呆,她抿嘴回眸一笑:“扯力克,你信不信有人能在三天之内杀了我?”
扯力克勉强拉回自己的神智,哼道:“除非那人想找死!”
她咯咯一笑,任由侍女伺候着睡下。
“大清早的你反倒躺下了?”
“嗯。”她阖上眼打哈欠,“听说有人要杀我,害我兴奋得一晚未睡,这会子可真撑不住了。”
扯力克闻言不由一愣。
乌讷楚从来不是那种好奇心重的无知女子,她做一件事必然有做的理由。
难道说,当真有人要加害于她?
刚才的话,并非戏言?
“是谁?”没头没脑的,他盯着那张略显疲惫的睡颜问道。
“不知道。”她似乎不耐烦起来,睁开眼赶他走,“得了,去给你阿爸和额吉请安吧!我想歇会……”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坚定的话语无端的暖起她的心头,然而这股暖意却也只是昙花一现,乌讷楚冷漠的别开眼:“等过完年,你也该早日随辛爱黄台吉回小白海去!”
“我……”
乌讷楚不再理会他,静静的闭上眼,呼吸低缓悠长,似已懵懂睡去。
侍女静候在一旁,扯力克眼中闪过一道狂怒之色,手指紧紧握拳,瞪着乌讷楚看了好一会后,终于扭头离开。
等到帐子里完全沉寂下来后,已经“睡”了许久的乌讷楚忽然睁开眼来。
原本暖和的毡包不知为何突然冷了下来,一股寒丝丝的冰冷仿佛渗过棉被,直往她骨子里钻去,冻得她无法入睡。
倏然侧头,却意外的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冷的充斥了一股强压的怒气。床前赫然站着一名白衣少年,正死气沉沉的拿眼锁住了她,寂静无声的惨白着一张脸,仿佛是从地狱刚刚回转的幽魂。
乌讷楚在看清楚他的长相后,脸色刷地白了,这种惊吓无异于当真见着了鬼。
“李自馨?!”她一个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险些闪到腰。
白衣飘飘,衣袂扫过她的眼睛,触目冰冷,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等到睁目再看时,帐内寂静如常,却哪里有什么李自馨的影子?
侍女木然垂首,笔直的站在床侧,乌讷楚惊魂未定。
大白天的见鬼!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轻咳一声,床侧的侍女却始终没有动静,她些微觉得诧异,伸手去推她,没想到她全身僵硬的站着,竟是纹丝不动。
“啊!”地声,她逸出一声惊呼。
过得片刻,伸指到侍女鼻下试探,发现竟还有细微呼吸,再细一打量,发现侍女正表情痛苦的睁着眼,眼珠子骨碌碌的直打转。
这是……点穴?
冷不防脑海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其实方才的景象并非是幻觉,李自馨也并非是鬼魂,他是真的来过了!
这一认知顿时让她吓出一身冷汗,点穴这门功夫她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当下也顾不得再去理会那名侍女,慌慌张张的下床尖叫:“来人——”
少顷,俺答拥着她席地盘膝而坐,她强作镇定,实则一颗心却是毫无着落,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方才那一幕每每回想起来,总是有种被人扼住脖子般的窒息感。
扯力克就坐在她左手边,和他的父亲辛爱坐在一起。辛爱虽只年过中年,可因常年纵欲情色,精神便显得总是萎靡不振,一双眼睑无论何时何地都一直向下耷拉着,似睡非睡,像是永远也睁不大。
因是年下,俺答把儿子们从各自的牧地都叫了回来,这会子济济一堂,从辛爱以下,还坐着老二布彦、老四丙兔,老五野力、老六哥力各……老三铁背早逝,他的位置上便由把汉那吉坐了。
辛爱昏沉沉的摇晃着他的脑袋,慢条斯理的说道:“前几日王崇古遣来使者说,张全等九人已全数磔于市……克兔哈敦前些日子为了捉拿这些汉人劳心劳力,所以才会一时恍惚,被梦所魇。依我所见,不如请些喇嘛来做场法事……”
其他人无不附和称赞,俺答亦是点头默许。
乌讷楚殊无半分喜色,仍是愁眉不展。扯力克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才想开口说两句,忽听她柔声说道:“辛爱黄台吉说的极是,是乌讷楚太过大惊小怪了。”依偎在老俺答怀中,扬眸娇嗔道,“大汗为了我如此大张旗鼓的召各位台吉前来,真让乌讷楚过意不去,不如今儿就由我做东,请大家欢宴一场如何?”
俺答哈哈大笑:“一切都随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乌讷楚欠身站起,走出帐外安排下人准备宴席,又命歌舞助兴,她先还兴高采烈的陪了会席,然后等男人们开始口沫横飞的胡天酒地,便知趣的退了出来。
走到僻静无人处,终是难忍胸口的烦闷恶心,扶着根木柱子,哇地吐了起来。这一吐直把早起吃的那点奶茶炒米尽数吐光,胃里一阵抽搐,冷汗涔涔。
全身无力的斜靠在柱子上,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抹去唇边的残渣,面无血色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绝烈的神色来。
要她死么?
这一生,虽然活着了无生趣,然而要她死,却也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李自馨,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来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