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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算计(二) ...

  •   朔风惊竹,斜阳寄水,若是能琼枝架酒,再预备个小火炉,那通政寺的院景到底算不错的了。可惜此时官署里仍在办公,走不得,谢尘看一眼窗户上的冰渣子,再看两眼地方呈上来的折子,唉声叹气一通。
      所谓奏折,并非都是直接呈给皇帝的,有时也分派到各司署。好比最近,地方上会将这一年的财用进出、官吏铨选等上报朝廷,由通政寺过目后交与户部吏部等。因到了年关,随处都是溜须拍马的话,天下一派泰平,唯独一人给弹劾得厉害——就是御史大夫王慈琳。大约是说此人嚣张跋扈,各地皆有其党羽,狐假虎威祸害一方云云。
      横竖,他们弹劾他们的,谢尘却闲得发慌。于是原本兴趣缺缺的祭祖,都变得叫人雀跃了。

      彼时先帝驾崩,今满周岁。故而原定于冬至之日行的祭天大礼便改在了二十六至二十八日间,满朝文武行至皇陵,不得见女眷亲丝竹,小除夕放归。
      谢尘于前一日拟好了祝文呈上,隔天大早便有宦官架车马请他入宫。这一天,孟暄拜别太皇太后及皇太后,乘大玉辇,率文臣武将浩浩荡荡前往泰北门外的九重坛,沐浴斋戒。礼部尚书取阳燧向日引天火,皇上阅祝版。钟奏鼓露祭后,众臣谢恩,回斋宫,往来路上,神明楼台,辇道相属,毋庸赘言。
      而祭典三日的守卫,交与行军都统郑且直全权负责。

      夜里,谢尘正要躺下,忽见门外人影闪动,赶忙举起经文装模作样地念起来。
      “谢大人,歇了么?”声音里略显老态且雌雄难辨,正是福公公。
      谢尘将经文置于一边,穿上鞋开门:“福公公?请进来坐。”
      “不了,”福公公摆摆手,瞧了眼四周,见伺候着的小宦官们早走光了,低声道,“万岁爷召您呢。谢大人,您随奴才走一遭吧。”
      谢尘本想起码将头发束起再走,但看福公公的样子是不给他那个时间了,只有点点头:“福公公请。”
      一路没见着人,福公公带着谢尘三拐四拐地,到了皇上寝宫。清泉假山,绿松冬梅,石桌椅上略带凝露,有酒无杯有琴无拨,葡萄架上缠了丝瓜藤,一见与寻常人家无差,却如同打了个不语不言的稽首,实在古怪得紧。此外,月上中天鹧鸪啼,好似唤断了肠:行不得也,行不得也……
      “万岁爷,谢大人来了。”福公公理了理拂尘,低声说了句,又竖起耳朵凑着门听,似听见里头有人应可了,弓着腰替谢尘打开门,自己朝后退一步。

      屋里点一盏六角灯,显得昏暗,孟暄坐在桌案前读奏折,皓齿青眉,一身淡水蓝的银边龙袍,不束白玉鉤,不垂琥珀珠,是个家常的装束。谢尘跪在门口,脸贴着凉凉的地砖道:“万岁爷金安!”
      “起来。”孟暄眼皮子不抬,又翻了本奏折,“听说你前两日,与王慈琳的侄子在街上闹出些事来了?”
      “凑巧而已,万岁爷明察。”
      “你莫非不觉得,这些日子不太平?”孟暄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身侧,“过来坐罢。”
      谢尘迟疑片刻,移步绕过青玉案。孟暄坐的并非龙椅,而是斜斜一张贵妃榻,谢尘挑了个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孟暄说盘子里的核桃杏仁可随便吃些,谢尘领旨谢恩,手脚摆好了就没动。
      除去屋外松叶偶有摇曳,打破一室静谧,两人之间不再有更多声响。直至半个时辰后,孟暄总算放下折子,像换了个人似的,盯着谢尘微微一笑:“尘儿,朕……我自从登基以后,一直想你这么陪我,再过来些。”
      谢尘低着头看自己指尖,没动:“万岁爷以为是微臣出的主意,叫尹将军除掉王大人的?”
      “难道不是你么?今日不谈这些,你我许久不曾这般一灯相伴过了,过来。”孟暄声音低柔,又说了一遍。
      谢尘木然点头:“给尹将军出主意的,的确是微臣。”
      “都说了,不谈这些。”孟暄提高了声调,又矮下去,眼中没有闪过任何神色,他向来擅长隐匿情绪,泄露出来的也未必真,“有了尹千钟这座靠山,你越发敢言了。”

      不知何时,哔卟一声灯火燃尽,光亮处独留下一粒红芯,兀自灭了。窗外月光透过别馆宫栏,堪堪洒进,握也握不住,只映下了绕树夜色的影。都说,你若心中存了一个人,那他仆仆风尘向你而来的样子,必然叫你刻骨铭心,哪怕朱颜已改鬓发斑白,那时那景也丝毫磨灭不得。可在如今的谢尘想来,什么都是假的了。
      良久,孟暄见谢尘莫名笑起来,神色愈发温和:“尘儿,我说过会来找你,给你天下人所不能给的,自然说到做到。你为何如此狠心?难不成真那么喜欢尹千钟?可你也不想想,尹千钟怎可能看上你这张脸孔?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拉拢你,想寻出个救云霁涟的法子罢了。”
      谢尘默默听完,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神采,陆离斑驳:“就算他利用我又如何?我从小叫人利用惯了。就算你能给我旁人给不了的又如何?我已经不要你了。”

      这之后的事,谢尘只隐约记得个大概。忍一忍,等孟暄出够了气,末了再给他一嘴巴,一切就都宣告过去。最后,孟暄叫谢尘滚,他便穿好衣裳,打算滚,只不过事与愿违,身子痛得由不得他,还是劳烦福公公叫人将他抬了出去。
      出了门,谢尘望仰头望天,才知方才上了当,照进屋中的不是月光,而是雪色。身旁是两个替他撑伞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当心不让一粒雪珠子沾到谢尘身上,再旁边,便是佝偻着背脊的福公公,目线阻碍,看不清楚。
      “谢大人,”一路沉默的福公公总算开了口,好似酝酿了许久,“您权当怜悯万岁爷,说些好听的给他听,好歹叫他别那样难过。”
      谢尘莞尔:“我日日说好听的与他,说得天下人都欲指着鼻子骂我而后快了,他还想听什么?”
      福公公动了动嘴皮子,终究化作无声一叹。

      谢尘让人抬着快到房门口那会儿,迷迷糊糊睡着过去,却又忽然醒了过来。朦胧间听见福公公带笑的声音:“尹将军,这么晚了还遛弯儿呢?也不提盏灯,远远看了叫奴才们好生心惊呐。”
      “福公公,这不过个把时辰光景,怎就叫谢大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尹千钟跟他一个口气,却流露出许多不耐,懒得与其周旋。
      “瞧尹将军这话说的,奴才,奴才也不知啊。”
      谢尘顿时清醒,挣扎地坐起来,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处,“嘶”地唤了一声。
      “这里交给我,你们都退下。”嘎吱嘎吱地,有人踏雪而来。
      谢尘见尹千钟的脸映着火光,不甚明了,想看清楚似的又动了动:“落雪也不过这么一下子,已经积出厚薄来了么。”
      “你少说话。”尹千钟将他打横抱起来,又道,“别动。”语气冰凉。
      “尹将军,您这样,不是成心给奴才们找难为么。”福公公还是阴阳怪气的。
      谢尘凑近看,才发现尹千钟身上也积了雪,便伸手替他拍落:“我方才说的是地上的雪,不是你头顶上的,息怒……”
      尹千钟低头冷冷看他一眼,谢尘赶忙闭嘴,两眼望别处瞟了瞟,才小声对福公公道:“他不知吃什么火炮了,您快些跑路吧,一会儿该炸了。”
      福公公对尹千钟一千万个不买账,踟蹰片刻,还是招呼上几个弟子,走了。
      “他倒是听你的话。”尹千钟冷哼一声,抱着谢尘进了屋。

      “瞎子也能看出来我伤着了,你就不会轻些?”谢尘让尹千钟让床上一摔,痛得咬牙,“算了,我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不过话说回来,尹千钟,咱们不是不往来了么?你大晚上的在我门口猫着,又算怎回事?”
      尹千钟一听他心情好,脸愈发地黑:“你高兴就好,算我来错了。”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你既然将伺候我的人赶走,现在又岂能甩手不管?把桌上的药箱拿来,替我上药。” 说起来,尹千钟素有儒将美名,哪怕前些天在屋里隔山打牛地杀那几个死士,都没见他脸上有何变化,谢尘还不知原来此人上火是这等情状,居然起了玩心,不把尹千钟惹毛了不肯罢休。
      尹千钟却笑:“谢大人,你这是算勾引我么?既然刚刚没被喂够,怎舍得这么快回来?”
      “哪儿能算勾引,顶多是调戏罢了。至于你说的那些其他,我听不明白。”谢尘睁大眼睛看他,脸上略显苦恼,像真听不明白一般。
      “谢尘,你以为我……”尹千钟的话只说出一半,便愣住了。谢尘大约是闲他话多,自己除去上衣面朝下趴着,露出整片后背。
      “左手边第二个小瓶儿是专治跌打损伤的,抹的时候仔细些。”谢尘不管他惊诧,老大不客气地说。他背上五颜六色,布满了钝器击打的痕迹。
      “这是……皇上干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被抬回来?”谢尘瞪他一眼,心说此人婆婆妈妈的真不顶用。
      尹千钟顿了半响,轻轻替他盖上被,脸上又换成另一种谢尘不曾见过的神情:“你先别动,我去生个火盆来。别处还有哪儿伤着了么?”
      谢尘摇头:“不知道,反正都痛。你待会儿看看腿折了没,若是折了,那我明日就回家叫红豆炖猪蹄,不祭天了。”
      尹千钟生好火盆坐到床边,拽住谢尘脚腕用力一按,看他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不禁高声道:“痛了你也不知道哼哼的么?”
      “这点小伤就叫,岂不被你看扁?”谢尘咬牙。
      尹千钟捏住谢尘两腮,颇有些无奈地松开他牙关:“腿没事,都是外伤。”

      尹千钟上药的手法极轻,像是根本没碰到皮肉一般,不曾弄痛他。屋里暖暖的,又十分静,谢尘脑中渐渐钝浊,无防备地道:“我今日真高兴,好像从前犯下的荒唐都不见了。”
      “哦?你从前做过什么荒唐事么?”
      谢尘撇撇嘴,坚决不肯让尹千钟套了话去:“我自小立志当状元。”
      “这有何荒唐?”尹千钟不信,悠然地问。
      “怎么不荒唐?”谢尘转过头来满脸邪气地看他,“尹千钟,你生气的样子真有趣。老实交代罢,究竟想到什么龌龊之事了?”
      话问完,却始终得不到尹千钟回音,谢尘以为他真恼了,不得已悻悻回头,却听尹千钟虚无缥缈地答了一句:“我在想,你弄成这样,会不会是我逼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万岁爷看穿我给你支招,天威大怒了。要怪就怪那天碰上王崇,否则万岁爷哪儿能晓得。不过你要是心里觉得对我不住,就别来找我了。”谢尘竟兀自期许起来。
      “倘若有事找你怎么办?”
      “你找我准没好事,不然写信呢?”
      “谢尘,”尹千钟扑哧一笑,猝不及防地就在他背上按了一把,疼得谢尘没咬舌头自尽,他却毫不介意,“往后我真的不再打探你了,你放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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