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15、算计（一）

　　当天晚些时候，谢尘叫红豆把之前尹千钟送来的两千两银子和三百斗大米全额退了回去。红豆欲言又止，还是照办。

　　翌日，谢尘天没亮便爬起来准备上朝，梳洗了吃早点，一切照常。只是忽然见绿豆满眼怨恨地望着自己，觉得奇怪：“怎不一块儿坐下吃？”
　　绿豆幽幽地说：“昨儿个夜里，小爷您让把银子全还回去，之前还买了那么多金银首饰，咱们家断粮了。”
　　谢尘呛住，咳嗽一阵才道：“家里出了这种事为何不跟我讲？”
　　“您虎着脸，谁敢开口啊？”
　　谢尘看了看红豆，见红豆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知不是开玩笑的，当即扔下筷子，回卧房找出个钱袋来对她俩道：“你们先去找宫美人借个百八两的救急吧，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说，对不住了。”
　　红豆绿豆自然没真气他，点点头进屋化妆去，毕竟姑娘家的上男馆不方便。
　　等谢尘下了朝到家时，红豆已借到银子，在拿热水卸脸，隔了一会儿绿豆也回来了，说宫美人在品香楼叫了一桌饭，请他们三个，算是缓一缓燃眉之急。

　　意料之中，宫墙柳只是派人去酒楼点了些吃的，他自己并未来。这倒也是，倘若宫墙柳出现在此，品香楼干脆不用做生意了，在楼下摆个摊，进门费都能收到手软。
　　谢尘与红豆绿豆刚在二楼雅座坐下，小二就开始布菜：“谢大人，这是出钱的那位公子特地替您点的几样菜，谱儿上没有的。其他的要是不够您再给我说嘞。”
　　“有劳了。”谢尘道。
　　小二乐呵呵地一溜跑了，临走还意味深长地朝谢尘笑笑，闹得人犯憷。
　　谢尘清清嗓子，看着绿豆道：“宫美人何时这般有心了，不光把吃穿用度的专程送来，居然还顾起我的口味，难道不古怪么？”
　　“人家掏银子，小爷怎不知好。”绿豆没看谢尘，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谢尘不再追究，叹了口气低头吃饭。
　　他们的座位靠窗，饭吃到一半就见天色骤暗，转眼下起了小雨。谢尘望着窗外，想起家乡的雨，沾衣不湿的那种。接着又想起昨晚发的一个梦，梦里是水乡的桥，一洞连着一洞，月满时洞中各衔一月，石缝间则永远泛着水汽带着潮。江南的冬天并不养人，是另一种冷法儿。梦里虽在下雨，却暖暖的，似是梅子黄时，谢尘和尹千钟都没撑伞，站在河边看芍药。
　　谢尘不明白为何要看芍药，总之他与尹千钟就那么淡淡地赏景，没说话。

　　“看那人。”绿豆皱着眉扯了扯谢尘的袖子，打断他的思绪。
　　谢尘顺着她的视线，从窗口望下去，只见一脑满肠肥的华服男子，带着七八打手，与一个模样斯文的小先生拉拉扯扯进了酒楼。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晦气了！”绿豆嘀咕一声。楼下掌柜的已迎上前，亲自带那姓王的往三楼雅间里去。
　　“是朝廷里的人么？”红豆给绿豆使了个眼色，叫她收敛些。
　　绿豆见谢尘摇头，更气不打一处来：“这皇城里哪个不是爷？一官半职也无，岂非太霸道了？”
　　“你听你姐姐一句劝，别把老爷不当官，毕竟天子脚下的，牛鬼蛇神闹不清楚。此人后台过硬，是御史大夫王慈琳的侄子。”谢尘抬手舀了一勺子糯米圆子给她，又给红豆也舀了一勺，心中大叹倒霉，怎么好巧不巧偏让他遇上这么一回事，“王慈琳膝下无子，独生的女儿给送进宫里，家中冷清，便视这王崇为己出，他自然霸道。”
　　绿豆动了动嘴皮子，还想再说什么，但被红豆在桌下踩了一脚，也就闭嘴了。远处楼梯上一阵嘈杂，王崇搂着青衫书生上来了，后头一帮带刀的黑衣打手衔尾而至，那气势不是一般的险恶，众食客只得闷声吃饭，不去管这等赔命的闲事。
　　谢尘瞥了眼那小先生，见他身形瘦削，长相勉强算个清秀，或者说不难看，何况此刻浑身湿透，两眼泛红，身子还不住地打抖，只能叫人觉得可怜。想到再过几天，作威作福的王崇就该受他叔叔牵连，死罪难逃，便更替这小先生凄楚了。
　　王崇搂着那小先生，满脑子想着一会儿到了雅间怎么对付这雏儿，并未注意谢尘方才那似有还无的一眼，但王崇身后一个大汉却看见了，附在主子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王崇原本要接着往三楼走，却忽然停下脚步，眯着小眼睛扫视了一圈。
　　雅座与雅座间有矮屏风隔开，视线挡隔下反倒让那王崇更快地寻到谢尘。这便不得了了，只见王崇一把推开那小先生，挺着肚子往谢尘这桌走来。那小先生在楼梯上踉跄几步，站稳了便想逃，却被后头几个打手捉住，还甩了一耳刮子。

　　绿豆见王崇过来，高兴得很，一眯眼，坐着等。王崇是个断袖，还断得极彻底，见了漂亮姑娘也没反应，光冲谢尘龇牙咧嘴地傻笑：“小美人，陪爷上楼喝一杯如何？”
　　绿豆看着筷子，克制了又克制，才没往他鼻子里捅，转头对谢尘笑道：“小爷，就你这姿色也有叫人调戏去的时候啊。”
　　谢尘瞥一眼面前的满口黄牙，不动声色地擦擦嘴轻声道：“不吃了，走吧。”
　　那王崇原本还没什么，可这会儿一听见谢尘的声音，浑身骨头都酥了，伸手要摸他。谢尘微微皱眉，隐约听见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红豆绿豆，替我掌这猪头的嘴！”等谢尘回过神来时，王崇早已莫名其妙跌倒在地了，怎样都爬不起来。
　　红豆娉婷走上前，蓦然一只绣花鞋顿下去，将那王崇踩得直哼哼。王崇爬不起来，伸长脖子在地上乱舞，大喊来人，可他那帮打手比他只坏不好，也是忽然跌倒，直接从楼梯口滚了下去。

　　这头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掌柜的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但他心知如今谢尘有尹千钟做后台，成了个得罪不起的主儿，但脾气还好，往后不至于寻仇，可那小霸王王崇只要得罪了他一次，这辈子恐怕都翻不了身，是便赶紧上来劝：“谢大人！您受惊，您受惊！不过这可是王大人家的侄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他吧。”
　　谢尘还在琢磨红豆这丫头怎么火气上得这样快，有些愣神，没吱声。掌柜的见谢尘不说话，以为他恼了，吓得要命。
　　绿豆脾气不好，却还知道该给人台阶下，不似红豆，平日里巧笑嫣嫣的却不好惹。她见谢尘和她姐姐都没个开口的意思，便冷冷对掌柜的道：“调戏朝廷命官，我看这猪头是活腻歪了！”
　　掌柜的赶紧借坡下驴，连连点头道：“是是，姑娘说的是！快消消气，别伤了身子。”
　　谢尘瞧了眼地上四仰八叉的王崇，心不在焉地对那掌柜的说了句无关紧要的：“雨大了，可否借两把伞？”
　　掌柜的跳起来，一把拍了旁边发呆的小二，骂道：“还不快去！谢大人要伞，伞！”完了又指了指王崇，腆着脸小声问谢尘，“谢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横竖要倒霉的，放了吧。”谢尘说完，领着红豆绿豆下楼。

　　若是在地方上，有人在饭馆里收拾了个耀武扬威的小霸王，还把人从猪头打成死猪头，必然大快人心。可此处非比寻常，食客们各顾各，没空拍手叫好，好歹王慈琳还在位置上坐着呢。是以谢尘他们从大厅里穿过，不曾惊动任何人。
　　这是极适合谢尘的一种景象——他撑伞走近雨里，然后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
　　雨水像下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掉在纸伞上，勾出一方天地。谢尘心中一动，忽然睁大了眼睛回头，却见品香楼还是刚刚的品香楼，没谁多出来。叹口气，提起袍子，当真的走远了。而尹千钟则望着那道与天地一同苍茫的影子在往来的人群里穿梭，看了许久。
　　谢尘的背影很好认：撑把伞，高高瘦瘦，头发又长又亮，像条黑色的河。

　　酒楼里，杜卓把王崇手下几个打手一通胖揍，见一个个蔫头蔫脑的就派人绑去衙门了，又差人将那小先生送回家，这才跟尹千钟回去，心中暗叹，敢情他老大跟那王猪头一个眼光呐。
　　“老大，银子掏了架也打了，怎不去见他？”
　　尹千钟不答：“方才王崇对谢尘动手，那几个新来的小贼也没打算出手么？”
　　杜卓摇摇头：“没。皇上的那几个死士动都没动，看来只是监视谢大人的。”
　　尹千钟没再说话，只摸了摸下巴沉思。
　　“老大，不是我说你啊，你怎能让谢大人吃得死死的？动辄耍性子，你却连见他都不敢，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传出去岂不是叫兄弟们笑话。何况往后谢大人若是知道你跟踪他，还不跟你闹？”杜卓见他想心思，猜定是与谢尘有关的，憋屈得说话不冷不热。
　　“他这人精着呢，怎能不知？” 尹千钟不想多说。有些人，满肚子心眼是应当的；可有些人，望着房檐上的水滴发呆的样子，都能叫人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