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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冰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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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窒,手中宫扇立时僵住了,活似一只大白蝶瞬间凝滞不动。未几,又簌簌颤翅,一个不稳啪嗒脱手。
岳云已翻身爬起,他眼明手快,在坠地前一把托住扇面,嘴唇上翘扬起笑容。“九哥----”他垂眸瞧了一眼这扇子,复递还给我,眉梢眼角,都是风采笑意,仿佛一个平定天下的胜仗就在眼前,志在必得。
我定定神,故作镇定接过玉质扇柄,转头又把它搁在冰盆旁----此时真恨自己,为何要让宫人一面绣了黄莺,一面萦绕祥云?
执念,一丝丝执念抓着不放,都只会害己又害人!
我顽强做出个笑容来,笑道,“云儿说什么傻话?你从小朕就爱你,长大了你又如此出类拔萃,如何不让朕疼爱喜欢?年轻一辈的孩子中,你----”
他仰头瞅着我,哼笑一声,悍然出击,打断道,“官家是要掩饰说,我是你最喜爱的臣子?”
----“官家,九哥,莫再自欺欺人!我岳云从来都不信,什么君臣恩义,能让九哥你亲手为我捏揉生怕我累了,为我扇风生怕我热了?什么君臣恩义,能让九哥每年赶着都要在我生日前来军营,挖空心思庆贺,待我竟胜过自己的骨肉?九哥分明,视我如瑰宝挚爱。”
他说一句我的脸色便红白转换一分,偏他说得振振有词笃信十分,我又急又惊,慌忙张望,那悠悠垂挂着的澄水帐外可有人迹。待确信了无人,我才对上岳云,板着脸压低了声音薄斥道,“你睡觉魇着了。怎胡言乱语说朕对你有那般心思?”
他丝毫不怕,不慌不忙站起身,略整了整衣襟,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静静凝视我道,“若是君臣,对着官家如此失敬俇言,官家还不令人来把小臣轰出去责罚?官家若舍不得,便认了吧。”
说完他更堂而皇之从我身边走过,一股脑坐在案前又开始掂那冰盘里的荔枝吃,一枚一枚放肆嚼咽,又顺手拿起宫扇,两面翻覆了看,似笑非笑抬头望我。
我狼狈不堪,忍无可忍拂袖顿足道,“你,你这……”
他偏偏道,“官家可唤我‘小冤家’。小臣我喜欢得紧。”
这下我更是哑口无言愣愣看着他,嚅嚅了一阵,心如乱麻。
岳云端详那把扇子,忽然脸膛泛起红晕,紧紧攒着扇柄仰头大方道,“官家,可否让小臣在上面题字?小臣文笔虽粗陋,却能全心全意写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鼻内含酸,张口噎声勉强喃喃道,“云儿你,你先将鞋袜穿上吧,赤着脚走来走去总怕寒凉。”
岳云又一笑,眉目间熠熠生辉,人照着我的话重新穿好了鞋袜。见我意气颓唐撑着额跌坐在床边,他上前,坦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偎依道,“九哥,忠实于心,莫敷衍我了,我们……”说着目露情动,“我与九哥,真真两情相悦。”
掌心传来炽热。这双稳稳的手,战场上横扫敌人,蕴纳无穷无尽的力量,却驱不散我心头深重阴霾。两情相悦?我迷迷瞪瞪想,那又如何呢?从前我也有过七年的恩爱好时光,连理枝比翼鸟,连大红泥金婚书都欢天喜地收藏----万不能,重蹈覆辙!!
我转过脸去凝望岳云,见他青鬓如墨,皎皎少年光华正好,脸上只写着坦荡无畏。心中满满,都只知爱的甘美醇甜,不晓疯狂绝望反噬一面……我却是领悟过的。
在胸腔内跳动的东西,一下一下直揪着五脏六腑生疼,牵动铭刻在灵魂上的伤疤不得愈合,又迸裂开绽出血肉殷红,疼痛叫嚣翻涌,恨不能吐出一口黑甜心头血,什么旖念都灰飞烟灭,什么侥幸也都熄了,躯壳内,剩下唯有一颗锋焠顽石,坚不可摧无可动摇。
像是感到我的手上渐渐蔓延凉意,岳云越发捏紧,固执不离。恍惚就像颠倒了的幼时初见,我紧紧握着他的小手不让挣离。
两世的岁月,为什么爱意依旧要融汇?涓涓细流能润幼苗初长,但如今,定要高高筑起堤防,方能护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我其实知道,该怎样对付岳云,一直都知道。
于是垂眸,苍凉道,“云儿,朕,朕许你在扇子上题字,朕说,你写。可好?”
他微微抿唇,倒是拿了团扇,又握了支狼毫,屏息静待。
我凝望博山炉内袅袅升起的香气飘渺,就像看见了前尘如烟。攒紧了掩在袖子下的手,我毅然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岳云重重搁下笔,目光雪亮直视我。
我惨惨一笑。
他仰首傲然道,“这便是官家的心意吗?我不信!”
我咧开嘴,做出个或许是微笑的表情,嘶哑颤声道,“朕的心,再也瞒你不住,云儿果然聪颖敏锐。朕爱你。委实爱你。”
他先是狂喜,只是眼中神华明亮转瞬又熄灭几分下去,结结巴巴道,“九哥你……你……”
我凝望着前世今生的唯一爱人,柔和了声音,清晰道,“云儿,只是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枉顾人伦道义与你相好。”
“云儿,你,你过来吧。让朕好好看看你。”说着我语带哽咽,“你一日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朕还能自欺欺人过一日,今日既然如此,朕……朕从今往后,哪怕再舍不得也得硬下心肠了。”
岳云呆怔半响,低头问道,“官家要如何待我?”
我抬手,甚至能轻抚他的发髻眉眼,“朕会看着你,凭着军功步步高升,封侯封王,成为封疆大吏。朕赐你金牌令箭,有谏天子勤王之力,许诺世代兵权不得削。朕还要让你,妻儿满堂其乐融融,家族封荫连绵不绝,后人提起你,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国之栋梁。”
他哼一声,锵然道,“官家倒是周道妥当,连我没影儿的子孙后世都顾及了----可惜男儿保家卫国乃是分属应当,我岳云要这些荣华虚名作甚?!”
“官家!”
我自肺腑内呼出一口气,细语却冷酷道,“你不在意虚名,难道就能背上佞、幸二字而无所谓?有辱你岳家门楣你可能安心?朕告诉你,若你我再放任感情,呵呵,不独是你,哪怕是你爹爹岳飞的赫赫功勋,也会被连累成是靠卖子求荣!即使如此,你也毫不在意,想要和朕相好不成?”
岳云一听,身形微微晃了晃,死死咬牙勉强道,“怎……怎能如此?!”
我惨然一笑,又耷拉着眼皮,添最后一把火。“朕既然是明君,便绝不会收稀世将才为最亲密的伴侣,而你,若执意要与朕相好,为免明珠蒙尘宝玉沾瑕,你从今往后就得绝迹军中,只留在朕身边服侍----当然,朕会事事体贴,宠你爱你,甚至……”我压低了嗓音道,“床帏之内,也只宠你一人。”
他果然受不得,被激怒面上一片红赤“官家你----你!”
我如老僧入定般不动,直勾勾盯着早已融化盛了一盆子冰水的鎏金银盆。博山炉内依然飘渺,帐外蝉鸣声声燥,岳云方才愤然搁笔时,朱砂甩在了纱绢上,正是洁白中染了一滴鲜红,被我盯得浸润渗透,恰似血泪。
须臾后,听得咚咚脚步声。我抬起头,目视岳云背影在波光微澜中晃了晃,消失不见。
我慢慢伸手,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指尖,浸入清澈透凉的水中,让寒凉一直一直,蔓延到心里,麻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