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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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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北伐随着六月暑热的到来而接近落幕。战报,除两路岳家凯旋外,韩世忠也已收复淮北郦县。
我在落日余晖中,登上城楼北望江山,任由自己的身影被拉得斜长,思绪翻飞。
岳云走来近前,与我一同眺望远山金红凄艳,半响,忽然一笑道,“官家的任何决定,在我心中都是对的。”
我长出一口气道,“一寸河山一寸血。朕绝不惧怕同金人恶战,只是火候还未到最好时。”
”云儿,再陪朕,多看几眼北方大好河山。将沦陷故土百姓的苦求声,牢牢记在心间。”
岳云也不多话,护卫在我身边,陪同观望颍州更北之地,那层峦叠嶂的山,玉带蜿蜒的河。他目光坚毅清澈,对我的信任心志,焠如磐石。
当夜,金牌从御营飞骑递出,皇帝干脆传令,命三军班师回朝。
民间闻此,倒是有些激动----素来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书生们,不懂战争消耗何等巨大,以为神勇不过是嘴皮子一碰,汴梁就在唾手可得处,唧唧歪歪些闲话捣腾些上书劝谏,我轻蔑视之,更命李纲秦桧,记下某些借机为自己树立抵抗口碑的人。
反倒是军中,今生赵构在岳飞等武将看来,端的是足智多谋,行事自有理由,又因我在战前就将金人动向预料得精准,岳飞等早知不可能继续挥师北上,遵旨而为,干净利落。
按照布局,岳飞遣王贵、郝晸、董先部,屯兵襄阳,对金人形成虎视眈眈獠牙张露之势。因在除刘豫战役中南宋军队表现出卓越战斗力,金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斟酌实力,双方都选择休养生息,以图积蓄力量,来日南侵或北伐。
战事最后,该论功行赏。南归的途中,我已等不及。在岳云生日前,饱含虔诚爱意,亲手写下一道进封旨意:褒奖岳云诛刘豫一役汗马功劳,特封镇江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男爵是宋制十二等爵位的最末一位,但岳云仅仅十七岁,来日方长。
岳家一门两爵,妻母诰命,已经当之无愧成为朝中首屈一指的新贵。只那岳飞,不但不对儿子所得荣宠大感欣慰大加赞赏,反而嘀嘀咕咕受之太过----被我毫不留情写批语驳斥曰,“若有军功不得封赏,何以激励将士,何以北伐,何以复故国?”
一串排比砸得岳飞无奈领受家门荣耀。我哼一声对着他还是字里行间不情愿的谢恩折子翻个白眼-----思量再三,为来日绸缪,干脆又对天下昭示许诺,伐金杀完颜贵戚者,首入汴梁者,皆可封侯。先攻入金国都上京者,非赵宋宗室矣可得亲王爵。
----早有言在先,到时候最大的果实被云儿探手摘去,也不能怪皇帝偏心!!
六月初,树上的知了开始鸣叫不歇。桐花谢了凌霄盛放,热烈红艳正与庆生堪配。我笑呤呤命针凿宫人,裁了同色的红晕锦,与云儿做大衣裳,与他家中礼物一道,齐齐捧到岳云面前。
岳云惊喜。我每年如此在他意料之中,却不想,今年刘氏掂量时日,巧手缝制了一套新衣,作为给儿子庆生之物,辗转随着岳飞传递的文书,送到了军营。
我知晓这料子是赐往岳飞侯府中的蝉翅细工葛布,舒适透气做夏衣最好不过,心中满意道,“到底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云儿,你娘亲疼你记挂你呢,这针脚细致又紧密,颇费功夫。”
岳云万分珍爱,想了想道,“官家,我娘可有东西捎给雷儿?”
“自然有,已往临安送去了。你娘亲想得周到,也遵循岳府家训不用丝绸。”
他又思及娘亲有孕操劳针线辛苦,掂腮对我道,“官家,听闻宫中太医院中有擅长妇科生产的----”
我喜他不见外,立即笑盈盈接话道,“知道,知道,这事云儿不需操心,朕早就传旨回临安,令选派一位稳重的去鄂州。包管你娘亲这一胎稳稳妥妥。”
岳云笑了,但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低头,有些腼腆道,“官家,我是否,是否持宠生骄,为自家谋私了?”
我立即了悟岳飞必定在和儿子的书信往来中,狠狠敲打了他一番。我当即亲亲热热捧起岳云双手,安抚开解道,“云儿怎么糊涂了?朕身为皇帝,职责便是要让朕的心腹爱臣们能尽心效力,无后顾之忧。让臣子家眷们身体康健,喜乐添丁----明明对大局有利无弊,怎成了谋私?”
岳云嗯了声,低低念道“……心腹爱臣,官家,我……”他似是不足意我这般称呼。
我屏息待之。只是岳云咀嚼再三,眼中慧光一闪如了悟,笑容依旧。
初五是个晴朗好天,一大早,岳云便穿上正红新装里袍,外束轻甲,背上□□短刀等,兴冲冲往御营来。
今天岳飞远在他乡,我可肆意安排同云儿过个舒畅日子----好几年了都没有的良机呢!
岳云想必也心中明白,落落大方地在尊位坐定,还“噗嗤”一笑,“岳云放肆了,九哥今日,可要待我如珠如宝,百依百顺。”
我笑着顺手拿起团扇为他轻轻扇起凉风,“只要九哥万寿节,云儿也投桃报李,一般百依百顺就行。”
他高兴应了。我含笑垂眸,有一瞬心虚,不敢直视云儿欢欣笑颜。
岳云十七岁的生日餐并不奢华,不过是依照他家中旧例,烙了几张焦黄喷香的葱油鸡蛋饼,又寓意民俗长寿,下了一大海碗面条,配上山珍嫩笋河鲜虾仁,岳云颇爱,食指大动将碗盏都吃了个底朝天。
我递给他帕子拭汗,又唤人进来,传口谕道,“今日全军休整,此地临近庐州,朕想微服探访,看看附近山野险要,风土人情。”
这是我变着法儿以公事之名行庆生之私,岳云会意一笑。我们很快便牵着马儿,沐浴一身朝阳,潇洒出营。
官道几里之外,便是庐州城。我携着云儿,想了个他给爹爹岳飞盘问时必好的去处----庐州包拯墓。
皇帝私下祭拜仁宗名臣,赫赫有名的包青天,那岳飞怎样也会赞许。
于是,顺着护城河牵马而行,风和日丽,绿柳婆娑。水中小荷已露尖尖角,粉凝嫩素我正想驻足观赏,边与岳云说道故事,忽然觉得手背一热,原来岳云已握住了我的手。
“官家小心河堤。”他一本正经道,牢牢牵着不放开。
我笑笑与他扣了手指,抬颌一指眼前护城河道,“从前仁宗皇帝恩恤包拯,赐他庐州一大片田产,但包拯辞谢不受,只要了一段淤塞已久的护城河,便是眼前这片。”
“他请人掏出淤泥,让舟船得以通畅,又将淤泥填入废塘,种植藕荷,用此微薄收入补贴用度。真真是两袖清风,高洁不凡。”
岳云听得端肃。
我又拣了些民间传说的包拯断案故事讲给他听,还与岳云一道买了美酒水果等祭物,去拜祭芳草如茵包孝肃公长眠之处。可惜靖康之耻,建炎元乱,金人长驱直入袭庐州,兵火之祸连早已作古的名臣也未能幸免。
我紧握岳云的手,安抚道,“云儿,莫气恼,只要记着这深仇大恨,咱们迟早要报。金人掘墓开棺,残暴兽性本使,更为了震慑打击摧毁胆气----可事与原违,七尺男儿心中但有丝毫血性,便会要拼死抗争到底!”
“朕今日,当着孝肃公,望他英灵告之巩县诸位先帝,朕,与金人血海深仇,不死不休!列祖列宗在上,我赵构定善待将才,励精图治,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
岳云闻言,慨然跪下,冲着墓志石碑磕了个头,铮铮道,“肃孝公在上,后世岳门子孙岳云,誓言保家卫国,马踏金贼雪我国耻,赤胆忠心,解官家忧患!”
立誓之后,我们挽袖举杯,将水酒先洒地一圈,祭祀先人,再斟满了,畅快一饮而尽,热辣辣下肚后,那真是胸中意气纵横。彼此对望一笑,依旧手挽着手步出陵园。
抬眼看日头高照,越发炎热起来。我看岳云后背渗出汗色,忙道,“云儿,咱们去寻个茶肆乘凉,略用些吃食?”
岳云摇头,“九哥,不若交给我吧。”
他领着我,出了城按原路返。郊外树木茂盛之地,陡然阴凉舒适几分。只是经过一处幽谷密林时,岳云驻马,含笑侧耳聆听。
我也听到了哗哗的流水飞瀑声。他爽朗笑道,“九哥,咱们在此歇息用膳。”说着还一拍拍背负的箭袋,自豪道,“我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今日倒想用在战场之外。”
我含笑依从。
岳云松开马匹让它们自由吃草饮水,教我寻个树荫下坐了,自己不过片刻就拎了数只犹带体温的山鸡回来,干净利落开膛拔毛,又用途中摘的荷叶包裹了,埋在地下,上面堆积草叶,生起了火。
我叹道,“云儿,今日是你生日,该由九哥安排才对。”
岳云觑我一笑,“九哥金尊玉贵,哪里会弄这些?我也是在军营里听同伴说起过此法,今日就拿九哥做个尝试。”
可我刚刚看到岳云从随身包囊里拿出岩盐涂抹,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只为了同我共享这欢快的时光吧。
吃得心满意足后,岳云伸手一抹脸上汗渍灰渍,指着我笑道,“九哥,你脸上也花了呢!”
我笑眯眯道,“云儿手艺太过美味,朕吃起来都不顾形象了。”
他道,“我们这般回营不妥当,九哥-----”他一指近处飞瀑潭水,“咱们去梳洗一番吧?”
我道好,双双走到水旁。我低头一看,潭水清澈见底,还有鱼虾小螃蟹在卵石中窜来窜去,水草绿得可爱微微晃荡,伸手鞠起一捧清凉的水浇在脸上,顿觉心旷神怡。
岳云如法照做,满脸湿漉漉的挥了挥头,水珠儿四溅。此时洗去烟尘,眉峰真如雨后青山一般,越发遒净俊朗,见我痴痴凝视,忽然一笑,“九哥,天气炎热,不如与我在此,沐浴一回?”
说完他站起身,干脆解开护甲,又轻巧几下,卸了冠袍大衣衫。
一切太快,他贴身穿着的素色里衣往地上柔软一坠,我已惊得眼一花----岳云他,他浑身近精赤,骄傲屹立在正午热辣辣的阳光下,踢飞鞋袜,裸着双腿蹬蹬向我逼近。
我如被施了定身法,微微张了口,眼珠儿都凝滞一动不能动----太晃眼,太晃眼。他沐着阳光,年少之美,坦诚灼热。再也没有,这样健□□动的金蜜之色。
“我与官家解衣裳。”他眼中亮光,志在必得。
我竭力抬手想摆,却觉得浑身上下,如被点燃,有熊熊烈火,就要将苦苦坚守的防线毁之一炬,焚心欲焦,恨不能,恨不能就和他在这野地里干开一轮,灵魂□□,都狠狠揉碎了融入一身----
绝不!绝不!!
我不住倒退,眼看岳云步步紧逼,惶急地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进了水中----那刺骨清凉猛地一激灵,倒是挽救了我。
绝不,绝不。我咬牙想。在水中狠狠握拳,再作势扑腾起来。
“九哥!!”岳云已跃入水中,一把狠狠拽住我的臂膀,将我拖出水面,“九哥!!”他焦急连声唤道。
我一抹脸上的水花,哈哈笑道,“云儿,九哥可算是洗了一回露天浴。只是朕的衣服都湿了----”说着打了个喷嚏。
岳云见状忙道,“官家,你先穿我的衣裳!”说着拉扯着我离了水,见我滴滴答答丝绸衣衫粘湿身体,忙动手剥笋一般,帮我脱起衣服来。
赵构皮肤白皙,光洁如玉。岳云脸上,蓦地涨红,连气息都粗重几分。
我心道不妙,岳云却死死咬唇,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外袍递给我----脸色已如血要滴出。
“官家,我,我去去。”
说完他转身往水里蹚,像条大鱼一个猛扎子潜入了水中,良久,才探头上来,一抹脸,任然是双颊红润,唇色深嫣地在水里望着我瞧。
最火花失控的时刻,却已经过了。
我横下眼,苦笑盯着晾在地上的缂丝绫纹水天青长袍,阳光热力下,仿佛能清晰看到,深色水痕一丝一丝消退,现出原本颜色。
终于,岳云慢慢从水中走上岸,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好,又走到我跟前。
“九哥……”他略迟疑唤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他坐下,再摸摸他湿漉漉的发髻,轻轻道,“云儿,日头正好,咱们都晒一晒,晒干了再走。”
他嗯了声,待我细细为他解散下乌发后,也抬手一抽,将我束发的簪子拔下,满头青丝顿时垂委。
跟着他转身,慢慢倚在我肩头,就像幼时一般,安心靠在我的怀中,又固执而坚决地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才满足。
绿荫林中,金色阳光剔透明亮,清风吹动黑发,恍如交缠,牵牵绊绊。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发肤,在如此炽热的阳光下,暖洋洋晒出水香。
多美好,只愿人间,常留此刻。
可是,他背倚着我,纵然能听到我的弼弼心跳,却无法看到,我眼中的坚决清明,一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