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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箫 ...

  •   谢哲一手捂着胸口的伤,一手握着长枪,跌跌撞撞地奔行在田埂上,不时回头瞥一眼身后腾破夜色而来的十五铁骑。
      “该死的!”他暗地里咒骂。本来是要到南边的天泽国去联络旧时明月城的同僚图谋复国,不想在路上撞上了大新帝国的龙骧军少帅宫峻桓。虽然他多方设计,甩脱了龙骧军的大部队,宫峻桓仍是率着十四骑紧追在后。
      谢哲的手指贴着冰凉的枪杆,忍住回身与宫峻桓一战的冲动。——十年前,明月城破,那个少年将军意气飞扬的脸,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然而胸口的伤处流血不止,竟让他有微微的晕眩。谢哲不由愈发恼恨,方才在混战中,若不是他害怕藏在胸口的那支桃花箫被兵刃所毁,故意用胸膛挡下一刀,凭宫峻桓手下那几个蠢才,哪里能让他重伤至此!
      桃花箫……那支箫…….谢哲心间浮起一层暖意,像是看到了明月城里那个骄傲而美丽的女子。有两个字在他口唇间盘旋,盘旋,他终于忍耐住,没有呼唤出声。
      夜色里隐约见得有一间小小农舍,谢哲毫不犹豫地疾奔过去,推门而入,反手掩上门,便觉浑身脱力,坐倒在地上。
      “谁?!”漆黑的房内响起了悉悉簌簌的披衣声,接着有一星昏黄的灯光亮起,榻上一男一女似是农家夫妇,下床向他走来。
      “呀!”看清了他手执长枪,满身血迹,两人不由惊呼。那农妇躲在丈夫背后,颤声道:“阿成哥……”
      那阿成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这位英雄……”
      谢哲勉强笑道:“我只是受人追杀,暂时躲躲,追兵来了立即离去,不会连累你们的。”
      阿成似乎松了口气:“啊,啊。——福娘,给英雄裹裹伤吧,咱们这儿还有些金疮药呢。”
      农妇福娘惧意稍减,应了一声,便寻了绷带伤药,向谢哲走来。谢哲方才只见她背影,便觉得好生熟悉,这时陡然见到她的面容,不由失声叫道:“夷罗!”
      福娘一怔:“英雄叫谁?”
      谢哲便似五雷轰顶,怔怔地只是瞧着她。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飞扬的眉,挺峭的鼻,唯一有些女儿气的是那盈盈朱唇。夷罗…….那是夷罗!明月城头吹箫一曲,激励士气的夷罗公主,城破时带残军冲入敌阵,直到最后一骑覆灭的夷罗公主,明月城遗民爱戴追念不已的夷罗公主!
      “这位英雄?”福娘已俯下身给他裹伤,见他仍是呆呆看着自己,诧然。
      “你……不是夷罗?”谢哲艰难地道。
      福娘一面熟练地裹伤,一面笑道:“什么夷罗?我叫福娘。”
      “哦……”谢哲怅然。难道是自己太思念那光芒绝世的女子,以至于认错了人么?福娘的动作熟练而温柔,不曾碰疼他的伤处。他漫不经意地看着,忽然心头一动。
      …….
      “切,不会武艺就好好呆在城里,上城头做什么!”少女一面嘲笑着十七岁的他,一面熟练地给他裹伤。“疼死你才好!”话虽如此,却不曾碰痛他的伤口。
      他讷讷不言。
      少女裹完伤,轻轻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摆那副臭脸,我知道你的傻瓜脑袋里想些什么:要亲身经历战争,好写你那史书,对不对?”
      他脸红了红:“是。《明月城志》爹爹没有写完就去世了,所以我要接着写啊。你知道吗夷罗?我已经写到《明月城志•夷罗公主传》了。”
      少女略微有些意外:“哦?写我?”她板起脸,点着他的额头:“不许公报私仇,颠倒是非!敢说我的坏话,哼哼!”她眼珠子一转,“都写了些什么,拿来我看看!”
      他涨红了脸,只是不肯。倒不是因为真说了夷罗什么坏话,反而是因为其中有太多赞美,使他竟不好意思给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少女看见。
      少女不依,两人闹成一团,半晌,少女认真地看着他,说道:“谢哲,你真的不要再到城头上去了。刀剑无眼。”
      …….
      谢哲想到夷罗那时的表情,闷闷笑了一声。夷罗当年总爱嘲笑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史官,她若看到今日纵横厮杀的自己,神情一定相当有趣吧?
      可是她在明月城被大新帝国所破后,就失去了踪迹。而当年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明月城志》,也散失于战乱中。
      猛然间,谢哲推开福娘,沉声道:“他们来了。”他欲起身离去,忽又顿住,皱眉,“动作倒快。”他转头向福娘阿成歉然一笑,“对不住,我怕要连累你们了。——大新帝国的龙骧军中精英来了十五个,宫峻桓带的头,把这儿围上了。”
      阿成与福娘也是脸色一变。想来在乱世中,纵使是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也要时时留神各路势力的消息的。
      谢哲不再说话,倚在门边,紧紧握住了长枪。
      忽然间急风一掠,两名龙骧军撞开大门,扑进屋来。谢哲一掌打灭油灯,两名龙骧军眼前突然漆黑,还未转过心思来,已被谢哲一枪穿胸。
      宫峻桓闻得两声惨叫,想来也有些心惊,屋外蹄声略乱,一时无人敢攻入屋来。
      福娘又点起油灯,只见谢哲伤口迸血,脸色惨白,她吃了一惊,忙扶他到桌边坐下。
      谢哲抓住她的手支撑身体,用力过大,竟将她右手衣袖撕下半幅来。谢哲刚要道歉,却忽然僵住。他猛地一把攥住福娘的手,望着手背上一道齿痕,神色大变。
      这、这齿痕——
      很多年以前,在明月城,与那个弓马娴熟的少女打架,输得一败涂地,他曾赌气向少女右手背上一口咬下,咬得极深,那个一向坚强的少女也疼出泪来,她的手背上便留下了伤痕,从此难去。
      “你是哪里人?!”他急切地问福娘。
      福娘茫然摇头。阿成道:“福娘是我在一处山崖下救的,她跌伤了头,醒来后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谢哲只是不死心,从怀中摸出那支桃花箫,问:“你记得它么?记得它么?”
      福娘望着那支通体剔透的白玉箫,轻轻抚着上面斑斑桃红,最后却只是茫然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谢哲放开福娘的手,定定注视着她。她是夷罗,夷罗!然而,她竟都不记得了。明月城,故国,她所肩负的复国重任,一概都不记得了。谢哲……也不记得了。十年后重逢,她竟战战兢兢地称呼他:“这位英雄。”
      “这位英雄……”福娘细声道。
      “不要叫我‘英雄’!”谢哲厉声叫道,然而看着福娘与阿成惊慌失措的脸,又不由颓然,低声道,“叫我谢哲,谢哲。”
      屋外铁蹄声响,有两骑忽然离去。谢哲苦笑道:“想来宫峻桓是去召龙骧军大队来此了。他到底胆气不足,打算等大军到来再动手。”
      阿成失色道:“那可怎么办?”
      谢哲不语,夷罗,他失而复得的夷罗,绝不能再次错过。

      谢哲伏在桌上,调息疗伤,忽然脚下踢到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却是桌脚下垫了本书册,竟有些熟悉。“那……”他弯下腰去,福娘忙从桌脚下抽出,递在他手里,陪笑道:“这桌子有些不稳,村上王秀才随手给了本没用的旧书垫一垫。”
      谢哲捧在手里,身子蓦地一颤,只觉铺天盖地的记忆汹涌而来,胸中悲喜呼啸,过了好久,才看清封面上那四个熟悉不过的字:明月城志。
      他少年时以为,这将是他一生的事业,然而这本书册,同夷罗一样,在十年前的烽火里失去了音讯。
      后来他以为,那些东西被岁月吞噬,不复可得,然而夷罗和《明月城志》——他少年时全部的梦想,竟又以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回到他面前。
      翻开发黄的满是灰尘的书页,字迹已有些模糊了。然而少年时的字迹犹自带着乱纷纷的记忆冲击着胸膛。那时候自己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史官吧?把明月城的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代代流传下去。
      忽然他翻着书页的手停住了,有一行字几乎是霹雳般震入脑海:明月城志•夷罗公主传。谢哲身子微微发颤,少年时写下的文字映入目中:
      公主好兵,精骑射,有才略。王无他子,崩时,公主年十三,王执其手曰:“明月一城,全赖吾儿。”
      那时候他也在呢,他至今都记得夷罗光芒夺目的眼神。十三岁的夷罗对垂死的父王承诺:“父王放心。”
      葬礼后夷罗走上王座,尚有童稚之气的脸上颜色凛然。他还记得夷罗的眼光慢慢扫过每个人时,朝堂里的纷纷议论一点点沉寂下去,终于满朝肃然。那种犀利的眼神,似乎连她的父王,都不曾有过。
      谢哲轻声念着这段文字,忽抬头问福娘:“你真的、不记得吗?夷罗,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些吗?”
      那双曾有过坚定炽烈的光芒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茫然。
      谢哲叹了口气,继续念下去:
      公主善吹箫。时战乱迭起,明月城孤据一地,无有外援。会敌攻城急,公主乃身披铠甲,立于城头,吹箫一曲,声极悲烈,士卒感泣振奋,遂大破敌军。
      谢哲微微仰起头出神。似乎眼前又浮现出明月城头的长发银铠,悲烈箫声。那时朝臣们慌乱不已,束手无策,夷罗换了铠甲,走向城头,登上城楼前回头向他笑道:“谢哲,看吧,我又给你的《明月城志》添了一段精彩的故事。”
      夷罗的笑颜是如此光芒四射,不可逼视。她的笑是骄傲的,正如她一直居高临下地叫他的名字:“谢哲,谢哲。”甚至到了最后,城破之际,她仍是骄傲地笑着,指着战阵上的某个敌方将领,对臣下说:“那是个蠢才,看我一箭射死他。”
      而他一直是痴迷于这样的骄傲吧?只是也一直深深自卑于那种光芒,不敢承认罢了。当年写这些文字时,他也曾在灯下微微地傻笑,那时就下了决心,他要一生一世追随着夷罗的,哪怕只为了看那骄傲的笑容。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今,那样的风姿,竟只能在当年的文字中寻得了。
      “我不是什么夷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位英雄你真的认错人了。”福娘面对他的急切,拼命摇着头。
      她的怯懦与谦卑令谢哲愤怒失望,不是!那不是!他猛地站起,摇晃着福娘的肩:“夷罗!夷罗公主!你怎么可以不记得!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变成这样一个逆来顺受、谦卑柔弱的农妇!”
      “你怎么可以忘掉明月城!怎么可以忘掉你的责任你的抱负!”
      “你怎么可以忘掉……”谢哲在激愤之中,仍是犹豫了一下,“我!你怎么可以忘掉谢哲啊!”

      福娘惊慌之下,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阿成怒道:“放手!放开福娘!”他冲上来要掰开谢哲的手,被谢哲一脚踢飞,撞在墙上,撞得满头是血。然而他再次扑上来,狠命掰着谢哲的手,他的拼命让谢哲一怔,不由松开手去。阿成立刻把福娘护到身后,怒目相对。
      谢哲看了他们半晌,忽然低低苦笑起来。
      福娘依在阿成身后,如同一个最最平凡的妻子依恋着她的丈夫。她脸上的依赖是夷罗从未有过的神情。
      她很幸福。在这个小小农舍,与这个平庸的农夫一起,她很幸福。谢哲苦笑着想。或许……是一种补偿罢?上天把夷罗四射的光芒夺走了,却给了她未曾拥有过的平凡而细碎的幸福。
      忘了,就忘了也好。那些烽火与厮杀,权谋与筹算,跟她再也没有关系。
      他吐了口气,慢慢地,似乎在割舍着曾锲入生命的东西。
      “跟阿成哥在一起,很开心么?就算用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来换他,也不要和他分开么?”谢哲微笑着,问福娘。
      福娘从阿成背后露出脸来,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眼神却是清澈的:“嗯。”
      谢哲仰天大笑:“罢了!”他拿起靠在桌边的长枪,大步向门外走去。
      “你有伤……”福娘细声道。
      谢哲回过头来,福娘的眼中有怯怯的关切。他恍惚了一下,这样的情景,多年以前,似乎也曾有过。
      在哪里?在哪里呢?
      他在记忆的洪流里挣扎。染血的银铠,凌乱的青丝,在记忆里浮现出来。啊,那是……那是夷罗。那是明月城破之际的夷罗。她骑着白马,神色依旧是冷定坚毅的,她向最后的三百骑说道:“不可挽回了。”一个短暂的略有些悲哀无奈的停顿之后,她说道,“那么让我们最后一次战斗吧!让那些蠢才见识你们的勇敢!把明月城战士的传奇写到最后一章!”
      “你有伤……”呵,想起来了,那是他怯怯的关切的声音。“你若有失,明月城定会覆亡的啊。”
      那时夷罗向自己骄傲地笑了,调转马头,绝尘驰去。滚滚的烟尘里传来她的大笑:“明月城人只要还有一个活着,明月城就不会覆亡!”
      三百勇士齐声呐喊:“明月城不亡!”“明月城不亡!”“明月城不亡!”
      那样壮烈的喊声至今在耳畔回荡,似乎一静下来,就能听见,天地间都回响着声声誓言:“明月城不亡!明月城不亡!”——是的,那是誓言。从夷罗口中说出,却是他要用一生去兑现的誓言。
      夷罗带着那抱定必死信念的三百人,冲出城去,入敌阵,杀敌四千余,直至覆灭,无一还者。
      谢哲挣脱了缠绕着他的回忆,如当年的夷罗,向福娘笑道:“没事。——我这就去解决了那些人,不会连累到你们。”
      他说完,便推门而出,宫峻桓等见他出来,倒吃了一惊,齐齐勒马后退。谢哲轻笑道:“竟然怕我?”
      宫峻桓冷哼一声,一挥手,龙骧军纵马围攻。谢哲胸口伤处隐隐作痛,勉强提起枪应了几着,便觉力气不支。他本不欲应战,且战且走,离那农舍渐渐远了。
      再远一些……再远一些……他默念。那个人不是夷罗。她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他毫不相干的农妇。这一切,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突然间手上一轻,长枪竟被人挑落。谢哲吃了一惊,腾身躲避着劈来的刀剑,不由微微苦笑,不一刻,就要被斩成肉泥了罢?
      空中“嗖嗖”数声,一名龙骧军应声落马。谢哲向声源处看去,只见数十名黑衣骑士疾驰而来,当先的男子拈弓射箭,箭如连珠,片刻间已射倒了三四个龙骧军。
      剩余龙骧军纷纷勒马,退开数丈。
      那黑衣男子冷笑道:“宫峻桓,现在可是我们人多了。少不得跟你学一学,也来个以多欺少。”
      宫峻桓切齿道:“滕云!”然而局势逆转,他筹算再三,终究是众寡不牟,也只得压住怒气,带领部属疾驰而去。
      那黑衣男子滕云知道这几人是龙骧军中精英,极其骁勇,方才虽出其不意射死几人,但若要尽数诛戮,己方伤亡也必然惨重,因此并不追赶。他向谢哲笑道:“谢大哥,我听说你被宫峻桓盯上了,便来相助。”
      谢哲也笑道:“滕云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若晚到一步,你谢大哥就成一团肉酱了!”
      两人齐声大笑。谢哲道:“我这次正是来找你,关于复国起义军的招募。——这里不是说话处,那宫峻桓派了两人去调龙骧军大军来此,我们还是先躲了罢。”
      滕云道:“说得是。谢大哥上我的马。”
      谢哲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道:“你等一等。我还有件事未了。”
      他快步走回农舍去,阿成与福娘见他去而复回,都“啊”地惊呼出声。
      “龙骧军都……退了?”阿成难以置信地问。
      谢哲淡淡笑道:“退了。”默然片刻,他伸手入怀,掏出怀里那支桃花箫,递给福娘,“让你们受惊了。——龙骧军大队或许还会来此,你们最好换个地方居住。我身无分文,只这箫还值些钱,拿去吧。算是表示一点歉意。”
      福娘接过,怯生生地道了谢:“多谢英雄。”
      谢哲淡然听着那个片刻前还觉得刺耳的称呼,点一点头,转身离去。身后传来福娘与阿成关于搬家的商议,家具如何,箱笼如何,院子里那笼鸡如何,厨房里那坛酒如何……他只是漠然听着。
      夷罗……死在乱军中了。福娘,不再是她。

      谢哲与滕云同乘一马,奔驰在将明的天色里。一路只有马蹄得得,骑手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天要亮了。明天,每个人都将继续为复国而操劳奋斗。明月城人只要还有一个活着,明月城就不会覆亡。——夷罗公主的这句话,已成为每个人镌刻于心中的誓言。
      谢哲在这沉默中忽然想起,城破后夷罗带着三百骑冲出城去,从他身边经过时,夷罗勒住马,从怀中掏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箫,上面斑斑嫣红,如同一瓣瓣桃花。她微微笑了,眼角眉梢有些罕见的温柔,把箫向他递来:“谢哲,桃花箫送给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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