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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雅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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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道九年四月初五,岳阳王妃诞下岳阳王长女,取名为竺若。
金缕把近日的上官煦比作火炉中的焦炭,因柳玉痕而暴跳如雷;因瑞公子而焦头烂额;因苏尘扬而心烦意燥。一块炙炙欲焚的焦炭,哪里会有心思去想—个襁褓稚女,任凭辛欢言闹到天上,上官煦不去理会,带上我搬到流光苑。
多亏怀鬼丸,上官煦是典型的重男轻女,辛欢言生了女儿,自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待我比从前好很多。我提出合理的请求,他均会答应。
四月初八是龙华会,据说很隆重热闹,出于好奇,我以为子求福当借口,要上官煦带我出门游赏。次日清晨,车马护卫荡荡前行。
龙华会即浴佛节,相传这一天是释迦牟尼诞生之日。每逢龙华会,福音寺必成凉州城的主角,其浴佛仪式吸引着众多人前去观赏膜拜。想要顺利到达并不容易,通往福音寺的金蟾街,是的最大障碍。
在金蟾街,有优伶正演着“悉达多悟游王舍城”,围观的人群水泄不通。台上的优伶戴着奇异的面具,穿着另类的服饰,跳着夸张的舞蹈,引得台下看客一片叫好。若非上官煦不准,我早跳下马车跟着叫好。
宝瓶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买回了些小玩意:有蜜糖做的无忧果,彩绘的摩耶夫人像,莲花形的栾茜饼,还有紫铜制的结缘豆。见我如获至宝的兴奋劲,上官煦不屑一顾,说他小时候过浴佛节,父皇专门命工匠给他和他母妃打造礼器。金镶玉的结缘豆,对他而言,是下品中的下品,更何况紫铜结缘豆。
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停驻于寺门前。进寺门了,发现许多人在清规池附近放生,上官煦将预备好的黄鹂开笼放飞,惘然念道:“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王爷莫要苦恼,这几天不过是沾了晦气,趁着今个儿来福音寺,通通洗去才是。”我劝上官煦挤进善男信女围成人墙,礼拜七步亭中的释迦牟尼金像,再亲自舀一勺香汤。他倒好,专心致志地吐槽亭柱上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挂对。
上官煦听僧人唱《三皈依》听得心烦,跟住持要一间干净的厢房小憩。谁知小憩未成,竟有客来访。
“末将不知道王爷来庙里,没能迎接,求王爷饶了末将。”一个年轻将军臂抱洒着酒的酒坛,扑闯进房门,着实吓了我一跳。他蓬头垢面,邋邋遢遢,油乎乎的头发被甩在酒坛里,盔甲脏得缝隙里尽是黑垢,左脚赤足沾带泥巴,右脚穿一只打了好几层补丁的布鞋。金缕嫌恶地缩到我身后,在我耳边说道:“他就是苏尘扬。”
影视剧和小说里,常常存在像苏尘扬一类不修边幅的人,他们或大智若愚,或深藏不露,往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觉告诉我,此人定不寻常。
心情稍好的上官煦,看见苏尘扬仿佛吃了恶心的毒药,筋骨好似被成千上万条蝇蛆咬噬,不自在地端坐。半晌,上官煦才开口说道:“小事一桩,本王怎会怪罪将军。来人,给苏将军看座。”侍婢很聪明,把椅子设在离上官煦最远的地方。
等苏尘扬侧身坐下,他放好酒坛询问:“敢问王爷为什么有兴致来福音寺?”上官煦咳嗽了两声,抚膝回答。
“侧妃简氏怀胎三月,本王子嗣颇稀,正逢龙华会,携简妃来拜佛求福。”苏尘扬转向我作揖,“小将没注意到简妃,失敬失敬。”又仔仔细细打量我一番,复认认真真打量金缕一番,旋身诧异地对上官煦说道。
“王爷的眼光什么时候变了?就连丫鬟都比宠妃长的强。”上官煦艴然不悦,“本王纳妃素来重德不重貌,是将军久误本王——将军何故会在寺中?”
“末将令帐下的参军教末将认字,定下‘一日习百字’的军规。可笔杆子实在不如刀棍子拿的顺手,一个时辰认三个字都费力气,更别说一日习百字。末将是为了躲那帮酸腐的参军,才跑到这和尚堆里。”
一听苏尘扬说识字,上官煦顿时有了兴趣。“那将军可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起?”
苏尘扬连忙摆手,道:“那些是给小娃们学的,末将只认用的上的东西,比如末将的鄙名,苏尘扬。”上官煦斜身问他。
“国号皇姓,将军也悉知吧?”苏尘扬忙向天作揖,“我朝建号‘大同’,天子复姓上官。假使连这些都不识得,那末将与叛臣贼子有何分别?”
“将军严重了,本王不过随意一问。既然将军如此用功,可识本王的名字?”苏尘扬想了想,“王爷的尊名是先皇亲自御写,末将不敢唐突。”
上官煦笑道:“助兴雅趣儿,将军不要过于局促。来人,笔墨伺候。”俄而,他方方正正写好了三个大字,命侍婢递予苏尘扬。
苏尘扬信心满满地大声念出:“上官狗!”
我差点笑出声,周围的侍婢全部俯首抿嘴。上官煦脸色发红,手指乱抖,勉强动笔,从牙缝艰难挤出一句话,“将军可认得这个字?”
苏尘扬端详久许,犹犹豫豫答道:“像‘箭筒’的‘筒’字,又有些不像。”
上官煦折纸而笑:“此乃侧妃简缘的姓氏,‘简’字。”苏尘扬恍然大悟,拍额说道:“原来是简妃的尊姓,但‘简’比‘筒’字多了两个竖子,太麻烦,不如叫‘筒妃’便利。”
“扑哧!”金缕笑了出来,我仰头白她一眼,苏尘扬探身问道:“不知筒妃,不,简妃旁边的这位姑娘叫什么芳名?”
金缕袅袅扶手,扬眉敛目而答:“回将军话,奴婢小字金缕。”苏尘扬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金驴!?谁给姑娘起的这个名字?姑娘家叫这么个名字,也太难听了!”地下的丫鬟笑成一团,金缕甜甜柔柔地说。
“将军常年打仗,耳朵岂会出岔子?怕是将军喝多了酒,拿奴婢醒酒顽。”被上官煦呵斥,“放肆!还懂不懂礼数规矩?快向苏将军赔礼请罪。”
苏尘扬不在意地笑了笑:“玩笑罢了,王爷不须这样动怒。”
“启禀王爷,柳大人有要事求见王爷。”上官煦一扬手,宝瓶立即引柳玉痕进来。柳玉痕拜过上官煦和我,和苏尘扬相互问安,整衣危坐:“方才听诸位阔步高谈,是否可便宜相告,所谈何事?”
上官煦翘起嘴角,手扶椅托,“无它,闻苏将军刻苦习字,雅谈一二。”
柳玉痕笑道:“昔日东吴大帝劝吕蒙读经学史,方有‘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今将军之举,日后不单是‘刮目’而已。”
苏尘扬被赞得难为情,“大人的话,本将不敢当,无非是认几个字,哪里比得上大人。尽管本将认字不多且容易遗忘,仍对大人尊姓死死牢记。大人的尊姓,刚巧是凉州第一妓馆,‘春柳院’中的‘柳’字。”
待上佛茶,柳玉痕意品茗香,听苏尘扬说完,放下茶盅笑言:“凉州素有‘四凉古都,河西都会’之美誉,朝代更迭,其情其景移步换形,谁会知晓千百年后,凉州会变幻如何。此时的凉州景致又岂是最妙。然诗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凉州再如何风云变化,只有铁骨精魂永不改质,在下若有幸成凉州铁骨,名留青史,几生无憾。”
苏尘扬面生困惑:“大人说得极好,可本将听不懂。”上官煦语藏讥讽:“柳大人说得话,我等凡夫俗子怎能听懂。大人来见本王,不可能只是为了清谈罢。”
“下官是来回禀王爷,瑞公子已交代出了一些要事,将士中毒一案逐步明朗。不过,当中还有几处疑点,需王爷屈尊,明日移驾府衙。此案发于苏将军军中,劳烦将军亦前往对证。”
苏尘扬兴兴抱拳:“大人放心,本将必当前往。”
依上官煦的性子,自然会答应,可他放松的心绪,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