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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

  •   是夜阴霾有薄雨。沈一一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惘然四顾,是在一处很阔敞的房间里,床头灯调得极暗,微弱光线中可见陈设简单而利落,巨幅落地窗外有树影婆娑,枕褥间隐约一缕澈冽清醒的香气……是了,这一定是天籁谷、纪小鄢的房间。

      确定了自己所在,沈一一始闻门外有说话声,一个中气十足嗓音很是浑厚的男纸正慢条斯理一板一眼道,“虽然从口供上看,关于红叶窃电的时间、地点、经过被交待得十分清楚完备,但也并非板上钉钉没有转圜余地。因为在我国,公安、司法机关办理案件,口供必须要经过查证属实,才能作为一种证据;也就是说,注重口供但不依赖口供,既承认口供的局限性和不确定性,也允许翻供。所以,第一口供固然重要,翻供亦很寻常。毕竟沈小姐这么年轻,又没经过事,身体也不太好,在那种情况下意识混乱以致说错话很正常……”

      “况且,就算红叶的确有窃电行为,也不可能只有沈小姐一个人知道。比如计电表程序被修改后,一定电费锐减,红叶负责缴电费的人难道不会感到奇怪?如若感到奇怪,按常理推断,就不可能不细究一下为什么电费会锐减。”另一把醇磁嗓音接口,沈一一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家姐在军区总医院的男人,而前一个她恍惚记得是纪小鄢的律师,姓刘。

      “解先生说的对!”刘律师表示赞同,“从现在的口供看,沈小姐自始至终没提过第二人,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漏洞。包括修改计电表编程的人,到底是另有其人,还是真如沈小姐所言,是她偶然间在网上找到一个修改计电表编程的软件,下载后经自学去修改的计电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因为据我了解,计电表编程软件或许可以自行下载进而学习,计电表编程闭锁开关或许也能用蛮力撬开——这里姑且不论沈小姐是否有那个力气;但若撬开时不被远程监视系统发现,却绝非她一个非电力专业从业人员所能做到。”

      “所以是不是,只要找到真正在计电表上做手脚的那个人,事情就会有转机?”解放问。

      “是!”刘律师答得肯定,“只要找到那个人,我们就可以让沈小姐翻供,譬如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误信人言以为这样不仅能省电,还能为国家节约能源——其实这种案例所在多有,很多涉嫌窃电企业都是受了不法分子地蒙骗,以为修改计电表程序只是节能而不是窃电……尽管最后量刑可能还是会以盗窃罪论,但无意识犯罪与有意识偷盗,性质是全然不同地!”

      “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呢?”解放又问。

      “那就找红叶生物的第二知情人!尽管沈小姐目前是红叶的法定代表人,可总经理毕竟另有其人;法定代表人又一向不大参与企业的运营和生产,故而沈小姐不知情,或被其他人蒙蔽的可能性不仅极其大、也完全说得通!如此一来,即便沈小姐仍旧脱不了干系,却可想办法划为从犯!而根据《刑法》第二十七条规定,对于从犯的量刑,一向是从轻、减轻处罚甚至是免除处罚的。”重重咽了口唾沫,刘律继续道,“能划为从犯自然是最好,如若划不了,就找出第二知情人做从犯。须知在量刑上,两个人担、远比一个人全顶下来强,受挑唆与自主犯罪区别亦是很大的!”

      “可是,”一把柔婉女声静静质疑,“这孩子会同意么?或许就是因为不想牵扯到很多人,这孩子才全部自己扛下来……”

      “那是沈小姐不清楚现行法律对盗窃罪的量刑标准。”刘律师又开始引经据典,“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2014年《关于盗窃罪数额认定标准问题的规定》,个人盗窃公私财物价值只要达到人民币三万元,就已到评定盗窃罪‘数额巨大’的底线;如今供电所给出的涉案物资评估值是六万八千五,在事情已经广泛曝光、各相关部门表示强烈关注的情况下,法院很可能重判……”止声顿了顿,刘律师很有把握道,“沈小姐一旦了解这个形势,我想她是不会这么冲动的!”

      “她会的。”又一把声音缓缓道,“如果她想保护的第二知情人是她母亲,也就是红叶生物的总经理,她什么都能牺牲,什么都能豁出去……”

      听到这儿,沈一一不由笑了。原来裴炯也在。尽管她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这件事可以瞒得密不透风,但亦没料到这样快、裴炯就知道了。恰此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悠扬的手风琴独奏是她的手机,沈一一拿起看一眼来电显示长舒一口气,摁下通话键只一句,“小涵,我这两天都在天籁谷,如果妳方便,就到这儿来吧。”

      放下电话,她下床检视了一下自己,见身上只除去了外衣裤,又见床头柜齐整整叠着一件女式天鹅绒睡袍,簇新、浅粉碎花、还挂着吊牌,想必是天籁谷为女宾准备的,她也不客气,摘掉吊牌抖开来边往身上套边走到房门口,却是手还没摸到门把手房门已被拉开,刚刚一直没说话的纪小鄢站在她面前,背着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仍是没说话,一手揽了她肩,将她带到外间。

      外间是一个半敞开的客厅,两面有墙两面无,与卧室一样陈设极简,几张沙发一张软榻,没有墙壁的那两面正对一泓露天温泉池,池畔自远而近一排低矮照路灯,朦胧光线下依稀可见热汽氤氲,客厅因而暖意熏熏。仰起脸沈一一笑问纪小鄢,“你平时都在这个池子泡浴?”

      纪小鄢俯头回望她,默了默还是认真作答,“我一般去公共温泉区。”

      沈一一笑意愈深,“可可•香奈尔因为怕寂寞,有三十多年以丽兹酒店为家,即使是在纳粹占领巴黎时期……你可是跟她一样的理由?”

      “小丫头……”纪小鄢轻声打断她,他或可明白此刻她插科打诨的用意,然事情发生了就代表存在,存在了就要去解决,鸵鸟政策没有用,装作若无其事也没用。想了想他先把在座几位简短介绍一番:刘旭飞律师、刘旭飞律师身旁沙发坐着的叫解放,挨着解放的是他夫人叫海末。巡着纪小鄢的指点,沈一一依次招呼问好,却是没见裴炯身影。大概是躲起来了吧,沈一一想,也好,当此情景,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裴炯。

      寒暄过后,纪小鄢拉她合坐在彼三人对面那张宽大软榻中,并用这样一段话作为正式谈话的开场白,“旭飞既是我的律师,同时也是我值得信赖的朋友,解放和末末当然也是。所以、小丫头,不要有顾虑,有什么尽管说,我们会竭尽全力帮助妳,以及红叶。”信赖、他如是强调信赖,是这个时候得到她的信赖就意味着能得窥真相,但很明显沈一一并不信赖他所信赖的,连带着亦不信赖他,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所有的事情我都在口供里说了。而我在口供里说的都是事实。”

      “沈小姐!”刘律师立马炸毛,“有一点妳必须了解,妳在口供里交待的涉案物资金额已远超评定盗窃罪‘数额巨大’的底线!这意味着什么妳晓得不晓得?意味着法官完全可以参照《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来量刑,也就是说——10000元以上不满17000元的,有期徒刑三年到四年;17000元以上不满24000元的,有期徒刑四年到五年;24000元以上不满31000元的,有期徒刑五年至六年;31000元以上不满38000元的,有期徒刑六年到七年;38000元以上不满45000元的,有期徒刑七年至八年;45000元以上不满52000元的,有期徒刑八年至九年;52000元以上不满60000元的,有期徒刑九年到十年!”

      刘律越说越高亢,嘴皮子利索得不得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浮起了,他直恨不得拿手指头去戳醒沈一一,“沈小姐,妳要庆幸盗窃罪量刑标准被改了!要是搁2014年以前,过三万就妥妥的‘数额特别巨大’那个档!然而就算是改了,法官也有理由往重了判!如今红叶这六万八千五,法官判十年没人敢说一个‘不’!而超过三年以上的刑期,是根本不允许暂缓量刑的!也就是说,一旦你的罪名成立,宣判结束你就会、就会……”瞟一眼纪小鄢,刘律师卡了壳,沈一一笑着替他接下去,“进监狱是吗?可是,我总不能为了自己不进监狱,就混淆是非胡说八道呀。那也是违法行为吧,是不是,刘律师?”

      她笑得如此甜软,还对住刘律师眨了眨眼,一脸无邪犹似跟家长撒娇的淘气孩子,刘律师被噎得气结,纪小鄢蹙眉不语,解放神色凝重与海末对视一眼,旋即由海末柔声劝道,“一一,我们不是要妳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样才好找到应对办法,尽可能让妳少承担一点……要知道,未来路这么长,妳又这么年轻,以后要面临怎样的人生都是未知,我们不希望妳带着污点过一生。同样我想,红叶的其他人,包括妳母亲在内,也不希望……”

      “还有小丫头,”纪小鄢缓缓接口,“这不是十二月党人被流放,亦非斯大林统治时期的政治迫害与挤压,罪名一经成立你将没有翻案可能,妳要去的也不是西伯利亚、海参崴、古拉格群岛而是关押刑事犯的监狱。在那里,与妳一起服刑的不是贵族、诗人和革命家,更不会有陪伴丈夫们的伟大妻子和善良的杜霞大娘①,那是一群真正有罪的人,没有闪光的灵魂和不屈信仰,也没有暗地底流传的莱蒙托夫或果戈理给妳看!”

      “坐牢一点都不浪漫、小丫头!妳以为的那些全是文字给读者、书写者给后来者的错觉与臆断!对于在监狱或流放地中死去的人们而言,每一个个体都是悲剧。对于那些没死的、一样是悲剧,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为胆怯的失语者;索尔仁尼琴与赫尔岑只是极少数中的少数,而他们要呈现的也不是革命那血的年代里的浪漫,他们要呈现的是于瓦砾与枯骨中、拣出尚未泯灭的记忆,是自活生生的肉里、剔出真实的残忍。”

      “□□尚且如此,妳觉得小偷、抢劫犯会好到哪里去?何况监狱从来不是拯救灵魂的地方,极端的生存环境尤其能逼出人本性中的恶——与妳同囚室的犯人们会强迫妳替她们干活并掠夺妳仅能裹腹的粗糙食物,不让妳睡觉还会想尽办法羞辱妳……小丫头,这些妳都想过么?妳又确定你能承受得了么?那是至少十年的身陷囹圄没有自由,□□上倍受摧残,精神上丧失尊严。”

      一口气说完,纪小鄢抿唇静默,他不是在恐吓沈一一,他说的是未来十年甚至更久她极有可能置身的既定命运。他希望这样能让她改变主意,不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然而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把地狱之门打开摆在她面前都没用。眼见着她本已湮灭的笑容再次漾起,且又是那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纪小鄢疲惫地阖上眼睫,不待她开口已率先向对面三人道,“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早上,我们再另外想办法吧……”

      …………

      下了半宿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雾霁后沈一一方发现,山坳里的天幕特别低,一颗颗光亮耀眼的星挂得好似满天满谷都是,映在温泉池上,袅袅波光中又如洒落一池碎钻,美得不像真的,倒像一幅用色泼辣无忌的画。且那星光一定要用松节油调一管撒哈拉黄才画得出如此明艳,星光下的山岚与树影要勾勒得既繁复且端丽,一切的边缘还要镶上薄薄一层光环——那仿若时空消失的感觉,过去现在未来皆凝聚此刻,心灵软弱的人需要这样一层光环,藉以暂时忘却明天和真实的惨烈……

      呆呆望着厅外,众人走后她就维持着这姿势没有动过。身旁纪小鄢亦不语不动,在看什么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直到茶几上的座机响,纪小鄢接起不过沉沉嗯了声即放下听筒,沈一一这才扭头,亦才看到他凛冽眉宇紧紧攒蹙,绿色眼眸暗流幽碧,灯光打在他脸上本就轮廓分明的线条愈峭拔,似一尊大理石像,一刀一划皆是冷意。他一定是生气了。沈一一想。也是,好心好意全心全意地在帮她,她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透给他,搁谁谁会不气呢?然而迅速瞥了他一眼,她仍是将头扭开去,任岑寂四下流转,神情是铁了心的宁定。

      很快池畔小径走来一人,由远及近推一只餐车,看穿着是天籁谷的服务员,沈一一刚欲起身招呼肩已被纪小鄢牢牢拑住,她便也不再动,默默坐在椅中望着来人将餐车上一应粥点菜馔在茶几上铺排好,尔后也不多话,转身轻悄离去。像极一出哑剧,须臾添了道具。而若这真是一出哑剧,接下来是不是该静默无声的各吃各饭?果然下一刻纪小鄢松开她,走到茶几前端起粥碗和汤匙,却不是自己吃,而是自粥碗里慢慢舀了几匙粥在另一只碗里,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五匙粥;旋即又挑了三绺蟹黄面,到另一只小碗里。

      看着他这一套动作,沈一一险险绷不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吃第二餐饭时她告诉他的,她说她做完胃部切除术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把握不好每餐饭该吃多少,要么吃得太少以致胃空搐痛,要么感觉上尚未饱足但实已撑到要吐。然后经慢慢摸索,方总结出吃干吃稀吃面吃粥俱不同的即定食量。但所谓五匙粥三绺面却是那会儿她跟他开的一个小玩笑。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精准的?没想到他倒记得牢,即使生着她的气,也不肯疏忽大意……

      微微垂下头,沈一一盯住自己搁在膝上的手。纪小鄢挑完面、放下碗、望了她一眼,走过来道,“先吃饭吧……”语气仍含几许生硬,似被顽童打败的家长。沈一一没动,隔一会儿忽问,“你有俄文名字么?”

      纪小鄢略略一怔,“Владимир-Сергеевич-Исаевич。”见沈一一抬眸瞬间满是茫然,纪小鄢总算笑一笑,道,“这是我外祖母给我起的俄文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伊萨耶维奇。”

      “第一个是你的名字?”沈一一又问。

      纪小鄢点点头,“也是我外祖父的名字。第二个是我曾外祖父的名字。第三个是我外祖父的姓。”拂开她额前散落碎发掖到耳后,又拨一拨她垂垂闪闪的钻石耳铛,纪小鄢答完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沈一一没吱声。她没法告诉他,他比她大这么多,如果她不想再叫他纪总或纪总,他的中文名字她怎样都叫不出口:连名带姓似乎不够尊重,叫他“小鄢”又会让她觉得像在叫陆沛涵,所以或许,她可以改叫他别的,不会太轻慢,亦不会太随便。纪小鄢也不深究,在她身畔坐下握住她一只手道,“你也可以叫我Володя。”边说边摊开她掌心写下三个汉字:瓦洛佳。

      “瓦洛佳……”沈一一低低重复。她知道,那是俄文名字里弗拉基米尔的对应昵称,就像她外公的俄文名字虽叫米哈伊尔,她外公的旧友却习惯称呼她外公作米沙。是只有亲人或亲近的人才可以叫的。重复完犹豫再犹豫她更低声音道,“对不起,瓦洛佳。”说完紧紧抿了唇,再不作一语。

      沉默中纪小鄢摊开她另一只手并于眼前,指尖一下下划着她掌心,她的掌心细腻柔嫩没有一颗老茧,且手纹像孩子一样清湛明晰,这样一双手,他无从想象如何搬得重物或者去纺纱,更遑论在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狱生活中,日益磨砺得枯硬粗糙。“小丫头,”看着她的手纪小鄢问,“连跟我说实话也不行么?”

      沈一一咬唇不答,半晌抽出手复交握膝上,垂下眼睫不看纪小鄢,只倔强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捏住她下巴扳起她头,纪小鄢几乎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沈一一也不挣脱,犹似自语般反问,“有什么意义呢?你要一个盗窃犯的信任,有什么意义呢?”轻轻笑了笑,她很慢很慢地道,“你们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当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让我去翻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闻言纪小鄢脸都要气得跟眼睛一个色儿了,咄咄逼视她的绿眸深处云诡波谲,从印度几经辗转折腾回来到现在,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粒米未沾,这也罢了,再倦怠不堪也是他乐意他活该,但好话歹话说尽她就是油盐不进,拿自己的名誉与前途直如儿戏……活到这个年纪商海征伐他纪小鄢也算历过风雨,历过风雨后也算处变不惊,此刻却觉刚刚才压下的火又在胸臆中奔突蔓延,捏住她下巴的手需很克制很克制方不致急怒下捏痛她——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搭在榻背上,他真是被她气得没法儿没法儿了……

      沈一一默默回望着他,这张相距不过咫尺的脸,兀兀棱起的咬肌是他隐忍的焦躁,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是未及刮剃的胡茬儿,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竟探手触了触,呵,到底是混血儿,有这样浓密的须发,他日若蓄起唇髭一定很好看,很气势。“瓦洛佳,”缩回手她这样叫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不能说,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想不出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或许你很难理解,因为一向你拥有的那么多;所以那些流放后幸存下来的失语者在你看来是胆怯的,所以你执意要问清楚真相。但真相是什么?说出真相又如何?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要去探究什么‘真相’?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只捡他们愿意相信的去相信?!”

      她愈说愈激动,却在说到“就像……”时戛然顿住,轻轻又是一笑,笑意纯净而悲凉,望着纪小鄢的漆黑眼珠,似一头濒临绝境的小兽物,摒弃了挣扎妄念,惟有泪光一闪而过。纪小鄢捏住她下巴的手不由徐徐松开,转而用整个手掌包住她的脸,她亦仍是未躲未挣脱,反倒顺势偏了头贴着他掌心,耳垂下|钻|石冰冰凉凉好璀璨一颗,以致有一刹纪小鄢几难分辨,那到底是钻石,还是她忍了又忍的泪、滑落到他掌缘。

      另一只手臂圈她在怀里,纪小鄢轻似耳语般问,“‘就像’什么?”那一定是她的心结,他想解开。

      然沈一一并未回答,怔忡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旋即似下定决心要给纪小鄢抑或这场劝说一个了结一个交待,小爪子忽而攀住他手臂,她问他,“瓦洛佳,你知道萨哈林岛苦役流放营集体墓地前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吗?”

      这句话甫出口,纪小鄢蓦地拥紧她,脸上神情又暗又痛,更有深谙其义的悲悯和哀恸。因那墓碑上的字,萃集了俄罗斯民族性中所有的倔强与骄傲,因那墓碑上的字,是由十月革命以来无数不肯屈服不肯妥协不肯出卖不肯告密——不肯悔过——的流放犯的血与命所刻,翻译成中文就是——远方有人说我在以苦刑赎罪,然而悔过于我又有何益。

      见得他这反应,沈一一便不再说什么。或许她该感谢她外公,使她即便与他年龄相差这么多,也不必费什么力气的有沟通。除此以外她亦深深感谢他,感谢以外还有一点喜欢与依恋,这样她就将头又偏得一偏,脸颊轻轻蹭了蹭他掌心。似极一只柔顺乖巧小猫咪,安然赖在主人身边讨亲亲。而她也只能要到这么多,因为已然不能够。因为若我们终不能背叛,我们就只能放弃掉一些,固守另一些。

      于是下一刻,在软弱与眼泪尚未崩毁以致流露的下一刻,她将脸颊自他掌心移开,看着茶几上的粥点菜馔淡淡道,“瓦洛佳,你不用担心。中国有句俗语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尤其是现在,我更要好好保重我自己,免得人家以为我,畏罪自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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