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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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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行馆出来,颜夫人径直回了景国公府。
颜夫人平常最得用的有两个丫鬟,素梅、香菊,这天跟在身边的是素梅。
香菊领着一班仆妇在二门迎候,看见从犊车上下来的颜夫人,紧绷着脸,嘴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觉诧异,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素梅。
素梅凑近一点,低声说:“是二郎……”
才说了三个字,颜夫人的眼风扫了过来,素梅吓得不敢说下去了。香菊忙上前两步,与素梅一左一右,扶着颜夫人往里走。
走到廊下,颜夫人终于说话了,开出口来,声音像数九天的冰:“去看看,阿昭在哪里?叫他到我房里来!”
话音未落,就见颜昭从内堂迎了出来,笑嘻嘻地说:“知道阿娘回来一定找儿子来训话,想想就别要阿娘费这个事了,我自己先来等着吧。”
颜夫人怔了怔,堵在胸口的一团怒气,待要发作又一下子发作不出来,错顿之间,已经消去了一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是故意作态来逗自己开心,却忍不住眼角的一丝笑意。
“哼,你倒乖巧!”
这样的语气,两个精干的丫鬟都心领神会,互相看一眼,素梅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退,颜昭上前替代了她的位置,扶着母亲进屋。
在胡床上坐下,丫鬟递上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颜夫人擦了把脸,神色似乎又缓和了些,却始终一语不发。素梅看了看颜昭,又看了看颜夫人,招一招手,屋里的闲人都退到了门外,她自己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压迫的沉默中,颜昭不安地看了看母亲,低声说:“阿娘,你真的生气了?”
颜夫人扫了儿子一眼,淡淡地说:“听说你在大街上打马飞奔,招摇过市,神气得很呐。”
“那时我正在东市,听说长安公主车驾被堵,心里着急,所以……”
“心里着急?”颜夫人冷笑,“还是你不放心,担心阿娘给你挑了一个赖妇?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以为我会猜不出来?不是我要说你,那长安公主是何等样的人?倘若这事情让她生出什么想法,将来你们还能有夫妻好合的时候吗?我看你平时行事稳重得很,怎么会做出这么轻薄的事情!”
话说得很重,颜昭不敢再辩解,垂首长跪,恭恭敬敬地听着。
颜夫人却又不说了。好像想借来浇灭心头的怒火,她从条案上取过水碗。调了蜂蜜的清甜沁入喉咙,心头蓦地一动,嘴角绽开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那么,”她微微移开水碗,“你到底见到了人没有?”
“哎?”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十七岁的颜昭,窘迫地低下头,支吾不语。
这情形看在做母亲的眼里,觉得很有趣。
她故意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视线越过水碗的边缘,须臾不离地盯着颜昭,直看得他一点一点地红透了脸。
终于,她的目光从神情狼狈的儿子脸上移开了。放下水碗,她说:“其实也难怪你,原本我也很担心。照刘泰回来说的情形,那孩子的样貌必定不差,可是娶妻娶德,长相毕竟还在其次。听说她母舅家里行商,我只怕她一身市侩小家子气。倘若真是如此,就算人已经到了元城,我也得想出办法来。你大嫂是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做爷娘的,总也不能委屈了你。可是,今天我去了这一看,唉!”
她其辞若憾地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人是不能跟人比的,本来都是好好的,一比就有了高下。如今我倒是担心,别要叫你大哥说我偏心,一碗水端得不平。”说完,看着颜昭笑了。
颜昭静静地听着,人端坐在母亲面前,心思却渐渐地飘远,仿佛又回到日间,在热闹的东市之中,体味车帷起落的瞬间,那惊鸿一瞥。
她的容貌似乎是很美,其实他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那时他的眼里,只有那双眼睛。在喧哗的街市当中,独有那静谧的一抹,有如秋日的天空,那样纯净、那样平和、那样高远。自己也不甚了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仿佛是在不自觉中,就已经迷醉其中。不,不对,他又想,那不是迷醉,他那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实在这桩婚事,并不是他想要的,也没有特别的反感。相亲、订亲,都听凭父母作主,是他自己的婚事,却总觉得很遥远,好像事不关己。直到这一刻,才仿佛突然近了,确实了,那个将与他结发共枕的女子,不再是红帖上的一个八字,而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在他十七年的岁月当中,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瞬间,就好像突然撤去一道幕障,眼前陡然亮了,前方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叫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
就在榻上,他伏身叩首:“多谢阿娘。”
颜夫人笑了,是那种看着长大成人的爱子,三分感慨、七分快慰的微笑。她扶起颜昭,双手按着他的肩,说:“是爷娘给你定下的亲事,可也是你自己的福气。她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很不容易,你要好好地待她。”
“阿娘放心,我明白。”
“确实,”颜夫人满意地,“你的话,我是可以放心的。不像……”
话说到一半,有所顾虑地止住了。她想起的是长子颜弘,两年前娶了范阳卢家的女儿,家门显赫,知书达理,明明也是一个才貌双全、温柔贤淑的好女子。但,颜弘与她总是若即若离,也不能说夫妻不合,却总像是隔了一层,让人觉得生疏。这件事一直悬在颜夫人心里,在私下里也跟颜雍议论过许多次,却始终说不上个所以然。此时在颜昭面前,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立刻觉得不妥,便不再说下去。
母亲的烦恼,颜昭多少能够猜到一点,但兄长的家事,做弟弟的更不便置喙,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沉默着。
颜夫人自己转开了话题:“你今日为何会在东市?”
“曹长史从武阳回京述职,约了我在东市酒肆闲坐。”
“是酒肆,还是乐营?”
“是酒肆。”颜昭认认真真地回答:“儿不敢忘阿娘的教训。”
颜夫人微微一笑,说:“少年人,风流一点也没什么。只是你快成家了,自己有分寸就行。”顿了顿,又说:“你阿爹近来很忙,你的心思该多花些在正途上,有空的话去帮帮他。”
颜昭沉默了一会,才带着点委屈地回答:“我很想,可是阿爹不要我过问。”
颜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良久,微微颔首道:“只要你有这个心,那就很好。”
颜昭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母亲。
“你也不要急。前几天你阿爹是跟我说过,想叫你去并州,可是我不想让你去。眼下,你留在元城,可能更有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言外有意,颜昭低头思忖片刻,点点头说:“明白。”
“还有一件事——”颜夫人开了个头,便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为难,但是考虑了一会,还是说了下去:“你那个姐夫,最近玩女人玩得腻了,似乎想要玩别的。这,你心里要有数。”
说的是皇帝。武帝——拓拔谨只有这一个儿子,溺爱异常,临终之前有所悔悟,可惜太迟了。皇帝登基之后,顽劣的性情展露无遗,整日领着一帮小太监,走狗斗鸡,放鹰逐兔。夜来拉着一众嫔妃,饮酒作乐。皇后颜珍,性情十分温婉,可是在皇帝眼里,太过端庄,显得无趣,下令广采美女。其中有一个姓杨的女子,生得一双桃花眼,很是媚人,把皇帝给迷住了,居然也封为皇后——两宫并立,颜珍居长,称大皇后。有一就有二,四年之中,接二连三又封了三个皇后,加起来有五位。在外人看来,古往今来没有这么荒唐的事情,皇帝自己却很得意。称自己是天元,颜珍是天元大皇后,另外的四位,依四方冠以封号。
颜昭对这个任性妄为的尊贵姐夫,没有一点好感。想起他那副被酒色淘得枯瘦的模样,便忍不住觉得厌恶。然而,他更留意的是母亲另外那句话,玩别的,那是指什么?
“他要真是只想玩,倒也容易,”颜昭边想边说,“只怕小看了他。不光想玩,就不那么好应付了。”
“说得好。”颜夫人欣慰地看看他,“你阿爹和我,都是这么想。”
颜昭却不觉得高兴,他想,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有缘故——朝中的风吹草动,再没有人比颜家的人更清楚。可是,他却还不能够与闻。隔靴搔痒,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甘。
悒悒的神情落在颜夫人眼里,看出了儿子的想法。
“你不要急。”她又这样说了一遍,“该让你知道的,早晚会让你知道。”
顿了顿,加了一句话:“我想,要不了多久,你阿爹就会告诉你。”
“我明白了。”颜昭兴奋莫名,但回答得依然很沉着。
颜夫人笑了笑,又用告诫的语气说:“所以,你如今行事要更谨慎,尽量少跟朝中的人来往,免得授人以柄。”
“是。”颜昭应了声。迟疑了一下,又说:“今天是顾小郎的生日,约了我晚上去……”
颜夫人笑了,“顾家跟咱们几代的交情,与别家不同,多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去了见到你顾世伯和夫人,记得替你阿爹跟我问候一声。”
襄国公顾准的府邸,和景国公府同在崇仁坊,一东一西,遥遥相望。两家从祖辈就是莫逆之交。顾准的性情比较刚硬,所以先帝在位时,很受冷落。等到颜雍掌权,自然大不一样,进位大将军,是颜雍在朝中最有力的支持。
顾准有六个儿子,最小的顾勖,跟颜昭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处,自有一份特殊的情谊在。这天是顾勖十八岁生日,不算什么大事,但也很有些贺客。顾勖特为交待:“不妨晚些来,我单独请你。”
颜昭正中下怀,一来他听从母亲的嘱咐,不欲多结交,二来他也确实不喜欢与人多做寒暄,去凑那个热闹,所以乐得等到一弯月牙儿钩上了梢头,才领着侍童安善,出了府门。也不用车马,安闲适步,逍逍遥遥地逛了过去。
他是从小就出入襄国公府,内眷亦无需回避的熟客,直接就进了中庭。
中门上专门招呼客人的老家人迎了上来,引他往后堂去。
颜昭见中堂灯火通明,人影摇动,脚步顿了顿,“怎么,此刻客人还没有散?”
老家人低声回答:“是滕王在里面。”
一听这话,颜昭加快了脚步,打算从侧门绕去顾勖住的院子。然而,还未曾离开中庭,堂上的人已经看见了。
“是焕然吧?”有人叫着他的字。
颜昭无奈地转回身,堂前一个精瘦的人影,当门站着,脸上带着笑,笑容极深,以至于在灯火下映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皱褶——正是滕王拓拔迥。
颜昭恭身长揖:“滕王。”
滕王手虚扶一扶,很是高兴地说:“我正跟祖期说到你,可巧你就来了。快进来,我新得了一幅好画,你来看看。”说着,又回去堂上。
这时才看见也迎了出来的顾勖,趁着背对滕王的片刻,飞快地做了个怪相,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颜昭忍着笑,随他进了正堂。
在滕王下首的一张“独坐”上坐定,侍儿奉上酒果。滕王拿出方才提起的画,脸上很带了几分得意:“你看,是不是顾恺之的手笔?”
是一幅仕女图,颜昭端详了一会,心知多半是赝品,却不好直说。宗室诸王中,只有滕王喜好吟诗作画,他也一向自许风雅,可惜眼光不怎么样,但他没有自觉,所以常常闹这样的笑话。
斟酌一阵,颜昭回答:“丰神秀骨,果然有几分顾长康的神韵。”
滕王听出话里的毛病,眉毛耸了起来,“怎么,你觉得这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颜昭很从容地说:“我见识粗浅,从未见过顾长康的真迹,所以没有把握。”
“哦、哦。”滕王又高兴了。
跟着谈起诗,这话题更让作陪的两人头疼不已。滕王的“诗”干涸无比,尽是“之乎者也”的字眼,根本算不上是诗。偏偏他还很自得,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颜昭硬着头皮敷衍了一会,便佯装有酒,退进东厢,趁机溜去了顾勖院里。
顾勖还未成婚,只有一个叫吴娘的侍妾,跟颜昭很熟了,无需避嫌,出来做陪。
侍儿抬出食案,吴娘取过一只柑子,打成片,用吴盐沾了,推到颜昭面前。这是醒酒的果品,颜昭便笑:“我又不是真的有酒了。”
“还是醒一醒的好,不然待会真正好的来了,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于是,颜昭含着一片酸甜而略带咸涩的柑子,听吴娘闲谈。她知道的都是些深宅里的事情,颜昭自然不感兴趣,她也清楚,便提出:“不如我唱个曲子你听?”
吴娘本是歌伎,弹得一手好琵琶。
颜昭被滕王搅了兴致,只想清静,答说:“算了,你拿两本书给我。”
等吴娘取来,颜昭随手拿了一卷《周易林》翻看,读到“不物物我我,不是是非非。忘意非我意,意得非我怀”,不由自主地专注起来。
看得入神,没有留意门外的脚步。
“嗬!”锦帷轻启,顾勖迈步进来,轻松地笑道:“你好自在!”
侍儿们忙过来,在一扇金银平脱的仕女屏风后面,替他换去见客的外衣。
“那位走了?”见穿了窄袖锦裆的顾勖,从屏风后绕出来,颜昭这样笑问。
“自然是走了。他不走,我怎么脱得了身?可不像你……”
“罢、罢,快别说。”颜昭用手捂住耳朵,“别人都可陪,唯独这一位,提起来也腻味。”
顿了顿,露出一丝深思的神情,“他来做什么?”
“谁知道?”
顾勖一哂,往连榻上靠了,顺手捻起一片柑子放进嘴里。
顾家小郎的生日,滕王居然亲临,这不是寻常的事情。颜昭思忖一阵,不得要领,见顾勖也不欲多谈,只好先搁开了。
“近来作何消遣?”顾勖问。
未曾开口,颜昭自己先笑了,“我得了一幅好画——”
一句话未完,顾勖也大笑起来。笑了一阵,颜昭续道:“摹了几幅,挑了一幅还满意的,给你作贺礼。”
“你自己说满意,必定不差,快拿来看。”
正要取过放在膝边的画卷,忽然锦帷一动,一个小圆球似的人影蹦了进来。
“颜二哥哥,你上回答应给我画的画呢?”
是顾勖的堂妹,清河县公顾凌七岁的小女儿青衣,小名“圆圆”,因为生得脸儿圆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连小手小胳膊全生得圆圆润润。
“啊!”颜昭轻轻一拊额头,“我给忘了!”
青衣的小脸儿嘟起来了,“颜二郎,你说话不算话!”
“咄!”顾勖呵斥,“怎么这样说话?好没有规矩。”
青衣一点儿也不怕他,眼珠转了几转,忽然看见颜昭手边的画卷,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颜二哥哥,你才不会忘记呢。”她笑嘻嘻地,“我晓得你最好了!”
一面说,一面爬到榻上,手捉着颜昭的袖子,不停地摇晃。
颜昭笑:“画一幅画就成了最好的人,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还能不拿给你吗?”
于是,叫侍儿收了条案上的果盘,将画展开来。上下两幅,上面一幅画了几只雏鸡,毛茸茸,圆滚滚,旁边站了个小女孩儿,团团的脸,团团的身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青衣。
青衣高兴极了,拿在手里,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又拿底下的一幅给顾勖看。
是一幅《洛神图》。画一入目,顾勖脸上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原本莫不是顾长康的?”
颜昭笑而不答,反问:“你觉得像不像?”
顾勖沉吟着说:“劲锐之处,有如锥刀入木,笔意连绵,却又像流水不尽。不像顾恺之的手笔,可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等功底?”
颜昭不卖关子了,“是陆探微。”
“哦?”顾勖微感意外,“没有听说过。”
颜昭一笑,“名声么,一个画工,自然不能跟顾右丞比,画么,着实是好。”
“原来如此,难怪。”
又低头去看画,越看越是高兴,正想道谢,冷不防身后嫩脆的声音说:“这幅画,我也要!”
顾勖回头看青衣,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由好笑:“你懂什么好坏?”
胖嘟嘟的小手指定洛神,“这个姐姐好看。”
颜昭和顾勖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是慷慨的性子,却故意要逗着她玩。颜昭便说:“这一幅本不该是你的,送给了你,拿什么来谢我?”
“嗯……”青衣想了想,指着手腕上的一只掐金丝的跳脱,说:“这个好不好?”
“不行,这样的东西,我家里也有。你总该给我一样,除了你,谁也给不了我的稀罕东西。”
青衣似乎是给难住了,轻轻咬着手指,想了半晌,一直不做声。那两人都故意忍着笑,要看她怎么办?
忽然,圆圆的眼睛一亮,颜昭正要问:“想到什么了?”青衣已经像只精灵的小猫,跳上了床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这回,可对了吧?”
颜昭不由愕然,顾勖却是忍得肚子都发疼了。伸手拉过她,在她头顶上狠狠地揉了几下,“真有你的。可是你阿姆没教过你,女娃儿不兴这样?你亲也亲过她了,以后就要嫁给她了。”
这倒是青衣没想过的,一时又不说话了,垂着眼皮,好像真是遇见了一件万分为难的事情。
终于,经过“深思熟虑”,她抬起头,带着一点不情愿地说:“也罢,你也算是不错的人,嫁给你也行,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顾勖看看颜昭,一本正经地问:“什么条件?”
“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不能沾惹别的女人。”
“哈哈哈哈……”
顾勖终于撑不住,捧着肚子倒在榻上,颜昭早已经伏在案上,直不起腰来,连站在一旁的侍儿,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你……你……”顾勖手指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么丁点大的娃儿,哪里听来这样的话?”
青衣是唯一没有笑的人,虽然不通人事,却也知道都在笑她,困惑地眨着眼睛,说:“是我阿娘跟阿爹这样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刚刚平息一点的笑声,登时又响了起来。
青衣不明所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脸儿涨红了,跟着眼圈也发红了。
一看她这个样子,颜昭不笑了。
“你阿爹、阿娘近来可好?”他温言问候着。
青衣扁了扁嘴,“阿爹不好,今天发脾气,把我的泥娃娃都摔坏了。”
颜昭微微一怔,就看见顾勖丢过来一个眼色,便没有再提。又哄着青衣说了几句话,逗得她高兴,奶娘来领去,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一时,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侍儿重新布上果盘,身影往来,明暗不定。顾勖的脸色有些阴郁,望着跳耀的烛火发呆,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颜昭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忽然有个侍儿,手里的果盘“叮”地一声,撞在食案上,顾勖惊醒过来。
“差点忘了!”他又露出了快意的笑,“我备了好酒。吴娘!”
早有准备的吴娘,应声而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用纱蒙了,隐隐地像是酒壶、酒杯。颜昭不觉惊奇,这是弄得什么玄虚?也知道必有奥妙,便不言语,微微含笑地看着。
吴娘将托盘放在案上,不忙撤了那层纱,却将案头的一盏灯灭了,跟着侍儿也将四角的灯灭了,屋里顿时黑了下来。
正诧异,忽觉眼前微微一亮,淡淡的一层光笼着食案上一双酒杯,乍一看,几如梦幻。
“夜光杯!”
颜昭又惊又喜,拿起来仔细端详,羊脂白的一只小酒杯,莹润如玉,壁薄如蛋壳,通体浮着如雾气般的荧光,拿在手里,仿佛连指尖也透染出一层温润的光泽。
“原来真有此物。”
“花了五百贯,从一个西鄯人手里买来的。”
颜昭不说话了,夜光杯拿在手里,眼波却有些飘摇,显得心思移向了别处。
“怎么?”
“没有什么,”颜昭淡淡地一笑,“想起了汉武。”
顾勖脸上显出一丝不解,但颜昭不想多谈,转开了话题:“方才圆圆说世伯心绪不佳?”
“唉!”顾勖叹了口气,“刚刚得来的消息,六叔要转衮州刺史,他心绪怎么能好得了?”衮州荒僻,自然不是什么美差。
颜昭一怔,“前几天我听说的还是定州,怎么变成衮州了?”
顾勖正欲说话,忽然又停了下来,冲坐在身旁的吴娘扬了扬下巴。吴娘便点起窗边的一盏灯,又过来替两人斟上了酒,这才挥了挥手,领着侍儿们鱼贯而出,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那一位——”顾勖朝上头指了指,“突然把滕王召回来,不觉得奇怪么?”
这还是一年多之前,皇帝初临朝时的事情,由景国公提议,命宗室亲王分赴封地。这主意正中皇帝下怀,他的种种不合人主身份的行径,也只有这些叔伯长辈,还会直言劝诫。皇帝毕竟年少,被说了几句,总不得不收敛一二,因此觉得十分束手束脚,早就有打发他们出京的意思。而且皇帝虽然荒唐,却不糊涂,知道这些叔伯堂兄弟们,都不是善与之辈,聚在京城,难以掌控,不如分而治之。
然而,上个月皇帝突然召回了四叔滕王,理由十分怪异,说是得了一种脚癣,只有滕王妃家传的药酒能治。
颜昭知道这件事,也知道父亲曾暗中向天元大皇后打探,得到的回答,皇帝确实得了脚癣,也确实用了滕王妃制的药酒。但,从父亲偶尔流露的神情中,看得出他对这件事,依然心存疑虑。因为诸王之中,滕王独以狡智著称,他在文墨上是似通而实则不通,为人却是似轻薄而实则心机极深。
颜昭明白他的意思,却不知道他这样说的用意,所以并不回答,只是望定他,等着下文。
“朝中可能要有变动。”顾勖忧心忡忡地说。
颜昭不动声色地浅笑:“你如今怎么也会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顾勖顿了顿,仿佛要加重后一句话的份量:“是我阿爹说的。”
颜昭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
顾勖往他身边凑了凑,几乎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阿爹还说,如今诸侯微弱,滕王一人,难以翻云,然而只恐一朝羽翼丰满,那就再难掌握,所以,请世伯早作准备。”
颜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在心里默默地掂量着这话的份量。良久,点点头,说了句:“我记下了。”
顾勖举一举手里的酒杯,又显出轻松的笑容来。
于是,略带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两人边饮陈酿的玉薤酒,边清谈闲论,十分快意。
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跟着有人叫:“二郎。”是安善的声音。
“什么事?进来说。”
安善掀起帷幔进屋,神色说不出地怪异。他看了看顾勖,凑到颜昭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向来沉稳的颜昭,一霎时脸上露出了惊愕莫名的神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刚才,府里来人报信。”
“真对不住,我非得回去了。”颜昭向着顾勖说,“扫了你的兴,改日我一定请你。”
顾勖只来得及答一句:“也好”,人已经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