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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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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清晨,孤烟迭起。
战场上的尸首双方早已清理过,却仍残留了大片血迹,周鼎华立在城头,看薄薄日光照见黄土上惨淡的痕迹,暗褐的色彩洒满朔水两岸,连清澈的朔水也染上丝淡淡的红。
这就是战场,一将功成万古枯。
对岸旌旗招展,炊烟飘摇,轩辕宸高悬免战牌,却又不肯退兵,硬是和大周军队僵持不下。
周鼎华明白,夏军损了锐气,却没有失元气,轩辕宸是在等待时机,出战,或者和谈。
可是周鼎华却真的不能再等了,上次奇袭大败夏军,本拟速战速决,谁料轩辕宸也洞悉他的为难之处,坚持不退,于是变成了这等僵持的局面。
离京三月,杨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周鼎华清楚,留守京城的林太傅、赵援和江琰都只是幌子,摆在那里让杨璋摸不清虚实而已,他在赌,赌杨璋奸诈多疑,决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赌注也是有时效的。
时间一久,以杨璋之精明,不难发现京中其实兵力空虚,倘若杨璋此时动手,他性命堪忧!
所以,他务必尽快返京,亲自坐镇!
"战事不宜拖的过久" 兰妃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只要有十年,他就能铲除外戚,平定内患,那时,自可以专心抵御外敌。
只是要让北夏十年内不再犯境,谈何容易?
周鼎华独自凭栏,远望群山纠墨,依稀有白雁伴着寒云划破青空,那雁群归去的方向,可是循着昭君出塞的老路?
周鼎华暗自叹息,比起这旌旗横倒、死尸相撑的战场,也许,一位大周的公主,能为他换来十年时间!
"陛下,"干将的身影不知何时落在了周鼎华身后,轻轻提醒,"将士们还在大帐等候陛下。"
回首再望一眼身后血色黄沙,周鼎华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复:有朝一日,不会再有血染疆场的大周将士,不会再有痛失爱子的耄耋慈母,不会再有望夫不归的春闺怨人,大周的子民,只有国泰民安!
守备府大堂被改为临时帅帐,重要的将领谋士们早已齐聚一堂,准备商讨如何对付迟迟不动声色的夏军,周鼎华进来时,主战的声音正一浪高过一浪。
有个谋士模样的人走到行军图面前指指点点,"你们看,这里是朔水最窄之处,我们可以从这里渡河,趁夜偷袭以减少兵力折损。据探子回报,夏军粮草近日就运到,若是我们火烧夏粮……"
"卢参军"有人打断那谋士"那里是朔水最窄处不假,可是轩辕宸早派重兵驻守在那里,严防偷袭。我们如何过得去?"
"问的好!"卢参军拈须微笑"孟统制,岂不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们硬来不成,还可以迂回呀!" 卢参军笑着解释:"我们可以派人虚张声势,假作从夏军防守较弱的砾滩渡河,引夏兵来追堵,主力便可趁虚而入,抢渡朔水。"
"好主意!"孟统制击掌赞道,众人也纷纷附和。
"你看如何,叔渊兄?"躲在大堂一角看热闹的小将牟一苇没做表示,却转过头笑问一旁的谋士。
"计是好计,只不过……时机却不是好时机。"
谋士年过不惑,一身青袍,面相清癯,乍一看不过是个普通文士,可是眼里不时暴出的精光却不容人错认,正是夏钧雷帐下的第一军师季叔渊。"难道一苇不是这样认为?"季叔渊反问。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两位大人似乎胸有成竹?"傅悠仔细观察两人神色,试探一句。
"在下愚见,战不如和。"季叔渊接过了话"不知傅先生……"
傅悠温和的笑了:"英雄所见略同。"
周鼎华的脸色越来越沉,等了这么久,还没等到个想要的答案。
牟一苇朝季叔渊一笑,季叔渊点点头,是时候了。上前一步,牟一苇高声道:"陛下,末将以为,战不如和!"
夏军新败,牟一苇不主追击反要和议,哄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他,鸦雀无声。
"怎么个和法,定远校尉?"周鼎华扬一扬眉,深潭般的眸里泛起一丝涟漪。
"和亲!"
垂拱八年十一月,大周与北夏于朔州定盟,十年之内不燃战火。大周遣护国将军夏钧雷护送皇姐宣和公主下嫁北夏皇长子轩辕宁,为太平永固之计。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光影映在北上的车队上,如火嫣红。
驼铃声声,载着丰厚的嫁妆和美丽的公主在戈壁中穿行。已经进入冬日,北方愈发地寒冷。一路上除却无边黄云,便只有北风相伴。平沙万里,人烟稀绝,不知今夜又宿在何处。
车辘吱呀呀碾过,掀起滚滚尘烟。卷了车帘,鸾瑄黛眉紧锁,满怀愁绪的望着车旁骑马守护的那人,空自嗟叹。
"公主有何吩咐?"夏钧雷见鸾瑄公主卷了车帘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赶忙上前探问。
鸾瑄痴痴望着夏钧雷:战场上残酷的生涯为成熟俊逸的脸庞添了几分沧桑,魁梧挺拔的身姿,配上玄铁战甲,愈加阳刚。对着这般俊杰,相处日久,难免情愫暗生。
怅然太息,恨不相逢未嫁时,奈何!
"公主?"
鸾瑄忽然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护国将军,今夜在何处扎营?"
夏钧雷抬眸望了一眼已经没入地下一半的残阳,回奏道"只怕还要露宿,委屈公主了!"
鸾瑄俏脸微微一红,转向天边。
戈壁无垠,仿佛那尽头便是天涯。不知当年,西去的江都公主和北上的宁胡阏氏,是否有同样的心情?鸾瑄叹了口气,大概雪落青冢,客死异乡便是自己的归宿罢?风乍起,惆怅的影子就在风中剧烈地颤,不胜凄楚。
玉兔东升,山高月小。
营寨早已扎好,大漠风寒,营前特意点了熊熊篝火来取暖。鸾瑄偎着火堆坐下,黯淡的夜里,琵琶声幽幽响起,若是子规啼血,只道声声不如归。
归去来兮,终究是千载琵琶作了胡语,曲中分明的怨恨,还有谁会在乎?天皇贵胄凤子龙孙,也不过是用眼泪与幸福换取三五年太平,说不得哪年哪月,她的一缕香魂便消散在这荒漠中,仅余环佩空归故国。
这厢一短一长空吁叹,却不知何时厚厚的蜀锦披风悄然盖在肩上,抵了夜风凉薄,顿时温暖无限。
琵琶声戛然而止。
蓦然回首,只见夏钧雷神色肃然的立身后:“夜风寒凉,请公主保重。”
鸾瑄示意他坐下,夏钧雷有些窘迫,本想拒绝,可见公主笑的让人心碎,心下不忍,只得依言坐下。
鸾瑄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态,只是仰望着星空出神。纤白的颈优雅扬起,神情高贵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白鹤。"昨日犹在庭中吟‘多情只有春庭月',孰料今朝已辞家远别,大漠飘荡。想来它年再见月,我已是漠外荒冢,空忘故国,怎不令人悲叹!"公主的声音悦耳动听,只可惜带了三分悲凉,七分哀怨。
"公主,其实皇上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夏钧雷不得不搜肠刮肚寻着话来安慰公主。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清楚,皇家女儿生来就当为家国奉献,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远赴外邦。皇上其实待我不薄,而我的价值,便是十年北疆安定。"
"公主……"
"不必劝我,我并没怨恨什么。真要怨,也只能怨我生于皇家。享了天大的富贵,自然也要背负天大的悲哀。" 叹息未已,鸾瑄忽然转过脸来。夏钧雷愕然发现,那如花粉面上,早已垂落清泪两行。
夏钧雷不由有些怜悯这不幸的公主,从怀中掏出傅悠赠他的一方素帕,递给公主。
佳人一怔,忽然伸手推开素帕,猛地扑入夏钧雷的宽阔胸膛,哭的梨花带雨。
为了她的国家,她不能要求这个男人带她远走。所以也只有这一夜,是她最后的放纵,最后的流连。
月色如玉,冰冷的月辉也柔了起来,夏钧雷看着哭累了在怀中沉沉睡去的公主,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似乎,今夜公主一直在自称"我",而不是,本宫。
夜终究会过去,天明时分,车队又浩浩荡荡踏上了征程。按照进度,日落时就可以赶到蓟关。蓟关是大周最北的关隘,出了蓟关,脚下便不再是大周的土地。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从此夜夜思念,只怕早早催老了红颜。鸾瑄倚在车上,想的出神,不由的,把昨夜那方素帕紧紧贴在颊上,细细摩挲。过了蓟关,便是天涯相隔,相见无期,也只能凭借此物,聊慰相思。
白日已曛,又是黄昏,遥遥已出了戈壁。眼见万仞高峰,层峦叠嶂,惟有蓟关危楼孤独耸立,牢牢扼住山势。进关之前,公主婉转的声音突然响起:"且慢!"
在侍儿的搀扶下,鸾瑄盈盈下了车,凤眼含愁,楚楚望着夏钧雷:"护国将军,请让本宫取一坯故国的土再走,好吗?"
鸾瑄小心翼翼地把黄土包入那方素帕,轻轻捧在手心,这两样东西,就是她今后的依恋和寄托。
鸾瑄伤感地望着手中的土,轻启绛唇"走罢!"
也许数十年后,蓟关又会多个"公主取土处"的古迹供文人墨客凭吊,却又有谁真正知晓,离开公主亭那一刻,宣和公主的心境?
天际暮云流散,残阳泣血。鸾瑄登上蓟关城楼,最后看一眼生养自己的故土。
南方模糊一片,路远漫浩浩,望尽天涯,不见神京。
心下凄然,最后一次捧了琵琶,铁弦铮铮,长作家国怅恨,间或儿女情长。
回首望关山难越
旧梦已逝 情已远
潇潇风雨盼流年
何日与君再相见
残阳渐渐隐没,怕是明朝,连琵琶也换作了筚篥胡笳。鸾瑄其实不相信,靠一个女人一把琵琶,真能换来十年太平。思绪渐远,忘不了传旨册封她为宣和公主、远嫁北夏那天,皇弟坚定的眼神。
他沉默的望着自己,眼里却是不容拒绝的断然:"皇姐,为了大周,请你牺牲一回!"
"皇上有三位长公主,为何单单挑中本宫?"
"你是朕惟一信任的公主!相信皇姐,不会让朕失望!" 鸾瑄苦笑,是啊,惟一信任的公主,因为只有她,与皇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而她的皇弟,却亲手把自己世上惟一的亲人,送到了敌人手中。
"本宫的驸马是谁?赫赫有名的北夏轩辕宸吗?"
"不,是轩辕宁!"
鸾瑄惊了片刻,旋即黯然。够资格娶邻国公主的,多半是储君人选,而在北夏,二皇子轩辕宸的声望似乎更高些。
她似乎已经明白了皇弟要她远嫁的真实用心,只怕,她这一去,北夏的储位之争会更加暗涛汹涌。
她的皇弟紧紧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诚恳地说:"皇姐,朕需要十年时间,请你帮朕!"
我的皇弟啊,若是皇姐能为你换来十年稳固,也值!
手下重了,乱了宫商,弦音渐促,渐高,随着斜阳的坠落,铮然一声,弦断。
断了弦的琵琶在漫山暮色中划过一道苍凉的弧线,悲壮地坠下城头。宫廷密藏的名琴天目,就这般葬身山谷,任日后多情骚客惋惜的白了头。
凭栏远望,鸾瑄身上紫色的蜀锦披风在晚风中翻飞,翩然如振翅欲飞的凤凰。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大周呵,还有我亲爱的皇弟,鸾瑄,就此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