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华婴

1、粮食·全

　　她从桌上拿起被果皮包围着的两瓣橙子，放进嘴里。
　　橙子是昨晚她让同住的人留在那里的。隔夜的水果有些许水份被抽干，咀嚼起来有奇妙的强韧感，她对那种感觉一直迷恋。
　　不喜食用新鲜的水果，她总是把桔子、葡萄、苹果削皮后冻在冰箱的冷藏柜里。几天后取出，上面有白色的霜，随手指的温度升华，果肉僵硬，入口不化，需含在嘴中一段时间，才化作柔软质感。而果肉表面依然是那种强韧的口感，结合内部的柔软，这般妙不可言，她自是迷恋。

　　她是什么食物都可入口的人，不挑剔，但会保有一份偏爱。
　　她是这般偏爱外硬内软，失却少许水份的食物。比如，拱底的锅煎出的鸡蛋，比如炒过的米饭，比如油炸的鱼丸，比如酥皮的面包。

　　食物入口，对她来说，是一种极至的享受，冥冥中其实不停在追求，寻找一种极致的美味。但同时亦对体重担忧。
　　她是射手座的女子，拥有那个星座包括忧肥在内的一切特点，除却天真、开朗。

　　她从来不是明亮的人。连她喜好的食物，亦是如此阴暗而晦涩。

　　所有新鲜的水果都明亮而鲜艳，但她始终不能喜欢。她喜欢灰色调的东西，拒绝一切光鲜明艳。
　　当水果被空置几天后，会呈现颓败的色彩，没有光泽，失去水份，失去养份。
　　母亲说，这样的水果，没有维生素，已失去食用的价值。
　　她伸手抓取一个苹果，清水冲洗，咬上嘴边。
　　“我就喜欢这样的水果”。

　　她爱吃的食物没有任何营养，她身体的内部似一株饥渴的植物，始终无法获得需要的养料。她被迫服用维生素，以及在饮用水中加入葡萄糖。
　　但其实她都喜欢的。维生素药片，葡萄糖，全是失都水份的水果。

　　朋友寄来风干的龙眼，她爱不释手地研究。处表看来和新鲜的龙眼没有两样，但内部却是干涸的黑色果肉。没有丰富的水份，没有鲜亮的白色。
　　一切是如此符合她的喜好。

　　她亦喜喜爱饮茶。
　　中式的，西式的，日式的，韩式的，各种茶叶在水中都会变得湿润，本来却是被煎熬到干枯的样子。
　　水始终能让事物丰盈，润泽，充满生命力。
　　她一定是失水的植物。但她没有干枯。她只是不丰盈，不润泽，缺乏生命力。

　　她吃过许多外硬内软的食物。她不太记得具体的种类和样子，她只记得那些入口惊艳的美味，抑或美味入口的惊艳。
　　她会在吃日式火锅的时后，叫一碗泰米饭，把它当作佐餐的材料。
　　姨妈暗暗称赞，你实在是天生的美食家。
　　她但笑不语。
　　她明白，自己看似毫无挑剔的口味，对于真正的美味有多灵敏。
　　她的不挑剔，只是为了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找寻她中意的食物而已。

　　那日她住的公寓不惧起火，她在沙发上睡着，醒来已被火舌灼伤手臂。
　　皮肉连同上面细微的毛发一同被烧成黑色，她本来惊慌地想逃，却被一阵焦灼的香气吸引。
　　火势不断蔓近，她回过神已逃不出红色裂焰的包围。
　　她听见外面人声喧闹，她依然感觉孤立无援。
　　火吞噬她的身体，她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她正在被夺去水份而变得枯萎。
　　她的皮肤与血肉正在干枯，烧灼的触感带来令人昏厥的疼痛。
　　她的意识开始溃散。
　　她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越发清晰的香气。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感觉一切正被抽空，她的胃不停蠕动。
　　温暖。灼热。疼痛。晕眩。
　　她蜷缩在空荡的地板上挣扎在生死之间。
　　冷却。冰寒。混乱。疯癫。
　　她伸直四肢，她知道已无力挽回。
　　香味……
　　来自哪里……
　　她举起自己的手臂，轻轻地，啮咬下去。
　　焦黑的血肉，她在极致的疼痛中竟失去痛觉，只觉晕眩。
　　她细细咀嚼嘴里的东西，她无法清醒地认识到那是她自己的血和肉。她只觉得饥饿，她开始不断地撕扯手臂上的肉。
　　奇异的口感，皮肤被夺去水份而变得坚硬，内部的肉质却保持鲜嫩。
　　伴随着烟薰火燎的烹饪方法，实在是无上美味。

　　她已睁不开眼睛。整个屋子一片火海。
　　她在通透明亮的火焰中眼里一片黑暗，却感受到红色的光，以及温暖。
　　没有疼痛。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她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但从未有过这般的释然。

　　她细心品尝着自己，这样的美味。
　　她是她的粮食。
　　在她自己最后的时间里。

　　那场火灾过后，警方和医务人员在现场找到一具尸体。
　　被烧死是毋庸置疑，但奇怪的是，尸体身上有60%左右露出了焦黑的骨头。
　　这在普通烧伤事故中是从未发生的情况。
　　后来法医在这名女性死者未被烧尽的胃部，检验出大量惊人的物质。

　　那是死者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