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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猜心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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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年九月,北巡塞外的康熙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到了京城。他一回来就召见了留守在京城的诸皇子,询问所交代他们协办的差事,该表扬的表扬了,该骂的骂了,却对安排四贝勒查守畅春园的事情只字不提,仿佛全无此事。从畅春园赶到乾清宫的四贝勒见他皇阿玛只是一如平常地过问着各位阿哥在他离京后的生活点滴,并无一丝异常或紧张的展露,又仿佛是故意对他很少着眼,便知道待会儿肯定有单独的问话,所以也不急,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听着、应着。
果然,在众阿哥告退前,康熙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句话把四贝勒留住了下来:“老四啊,听说你府上的李氏病了很久了,我这次从塞外带回了一些蒙医的方子,你留一下来看看可不可用。”
胤禛本来骨子里还挺轻松的,毕竟他觉得关于园子的事情他做得无可挑剔,又有兰慧和璇玑给他担待,他可以顺利向皇阿玛交差了。可当他听到他皇阿玛提到“李氏”这二字时,顿时觉得好似三九天里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寒得他几乎连牙齿都在颤。胤禛脑子里飞速却相当混乱地转动着: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发觉了他府上李氏的秘密?难道他还不愿意放过他和玉徽?难道是他园子的事情办得不合他皇阿玛的心意,他皇阿玛不能明言此事,所以要拿他的偷梁换柱说事?……
他这边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康熙那边看众人已经退下了,便对胤禛说:“老四啊,园子的事情你办得好。可是事出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皇阿玛不能当众褒赏你,这回你要有功无禄了。”
胤禛听得他皇阿玛突然又转到了自己所预期的那个话题,顿时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落了点地,连忙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回答道:“儿臣为皇阿玛办事是天经地义的,本就没有理由邀功请赏。皇阿玛若是褒奖了,那是皇阿玛对儿臣的额外恩典。即使是没有,能帮皇阿玛完成一件差事,也算是儿臣应尽的一点孝心。”
康熙听胤禛如此对答,内心便又高兴了几分。他走到胤禛身边说道:“你能体恤皇阿玛,说明你真正长大了。至于你折子上提到的那个密洞,其实并不是什么密洞。那是朕让前任畅春园总管大臣李熙按照修远大师测的风水挖的一个‘祭水穴’,以保证园子里的地下涌泉不会枯竭。本想挖好后再放入祭祀之物的,可过了些时日修远大师再看时,发现一些涌泉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宜再在那个方位祭祀,于是朕就让人废弃了那个‘祭水穴’,随便掩埋了。事过多年,连朕都忘记这件事了。所以那个洞穴并不是什么怪异之物,就不要再提了。其他的你做得都很好,皇阿玛还是要褒赏你的。”
胤禛连忙跪下,道了声:“儿臣知道了。谢皇阿玛褒赏儿臣。”可他心里却犯嘀咕:他皇阿玛向来记忆力惊人,几年前的陈旧小事都能记得清楚。那园子又是他非常喜爱的,当初建园子的时候很多园林布景甚至都是经过他亲自审核修改的,怎么会不记得那个那么重要的风水穴呢?可惜李煦已经放了苏州制织造,修远大师已经坐化,园子里的奴才和护军们又都换了个遍,再没有可以核证的其他人……不过既然他皇阿玛都说没事,他又何必苦苦追个明白?那,他皇阿玛又准备赏他什么呢?
胤禛忍住好奇心,暗自对自己笑了一下。
“嗯,没事了,你下去吧。”康熙一脸轻松地对儿子说。
胤禛见他皇阿玛刚说要赏他,却又让他下去,心里有点失落,可转念想到他没有再提李氏的事情,思度着大概这已经是对他最好的恩赐了,所以心里的那块石头便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他正准备退出去,却又被康熙突然叫了住:
“哦,老四啊,你素喜理佛,我这里有一本蒙古活佛亲书的密宗经法,据说讲的是灵念离体之事,就作赏赐给你带回去吧,说不定对你有用……”说完,从案几上拿起一本用明黄色的绸子包裹的册子递了过去。
胤禛大惊,见他皇阿玛并未有什么不悦的神色,而且语气平常,便连忙走过去跪下双手接过了那本密宗经法。叩谢完毕,胤禛努力稳着自己的脚步走出了乾清宫的西暖阁。一出乾清宫的大门来到殿前台阶上,一阵小风刮过,背上一阵嗖凉,他才察觉原来背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濡湿了。胤禛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仍悬在半空:他皇阿玛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他用这本经书去救昏迷的玉徽?他皇阿玛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不得而知,圣意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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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便有门子来通传邬先生回来了。他连忙抓过常服套在身上,迎了出去。刚走到客厅外,便看到邬祠稔熟悉的身影。胤禛回想起他前些时候接到的关于玉徽的那封信,眼眶中顿时一温热,泪珠儿差点掉了出来。他瞅了瞅四下没人,连忙拽着袖子拭了拭眼中的湿润,稳定了一下情绪,换了副表情才抬脚走进客厅,招呼道:“邬先生回来时怎么也不提前照会一声,也好让我派人去接一下。”
邬祠稔转过身子,首先看到的就是胤禛润润的双眼,知道他的到来又触动到了他的伤心处,很是不忍。当初他提出要出去游历,就是为了避免胤禛见到他会想到玉徽而难过。可如今,他收到了那封奇怪的飞鸽传书,便猜测十之八九是那个穿越者小莜的魂魄又回来了,却不知其踪,而且她目前的意向似乎是刻意不能或者不愿回贝勒府的样子。邬祠稔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数,可却相信小莜这么决定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一边在暗中与她传信,一边在明里帮着她隐瞒已经回来的事实,利用胤禛对自己完全的信任把他蒙在鼓中。今天看到胤禛在他这个知情人面前伤情到如此地步,邬祠稔也忍不住有点怨念小莜:这孩子经历了那么多的历练,倒是在性格上练达了许多,却不知怎么变得比已往更固执了,特别是牵扯到与胤禛的安危有关的事情时。她怎能如此狠下心去,眼见儿子和丈夫却不相认,只顾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眼见小弘昀一天天长大,不知道历史能否发生改变,她却没有守在这个注定行将离世的孩子身边……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成为父辈的人来说,邬祠稔无法理解小莜,却又觉得小莜不该是个乱了主意的人。难道是她陷入了什么困难的境地,无法自拔,又不好让他们去救?
想着想着,却见胤禛招呼他坐下。邬祠稔在方椅上坐定后,对胤禛说:“这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故人,是昆仑紫璇宫的上清真人和他的徒儿卫真。本来是要一起过来的,可上清真人说有些杂务要办,所以我就先来了。”
“上清真人?”胤禛现在是一听到什么僧啊道啊的,就想到为玉徽招魂。
“嗯,上清真人是专门过来看玉徽的。那颗翡翠铃铛也是上清真人的师妹妙清大师当年送给拙荆的。而且他这个‘真人’的名号据说是当今皇上亲封的,应该会对目前的玉徽有些帮助吧。”
胤禛点了点头,抬眼却仍然有些茫然。邬祠稔微微笑了一下,想缓解一下气氛,便问胤禛道:“听说四阿哥前一段儿领了一份皇差,如今办得如何了?”
胤禛也微笑着摇了摇头,答道:“倒是已经交付了,而且皇阿玛私下里赞我做得好。可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追究任何责任人,弄得我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好了。”
“哦?听起来挺蹊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这么神秘啊?”邬祠稔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
胤禛就把发现畅春园西边园子里那个密洞的经过大概跟邬祠稔讲了一下,又跟他讲了他皇阿玛给他的解释。邬祠稔一边听,一边捻着他的山羊胡。当他听到那个洞的主要走向是向北的时候,突然露出了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接着,他又问了一个让胤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西边的园子,可有哪位居住着?”
“太子啊。”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邬祠稔越发笑了起来。“正如你皇阿玛告诉你的那样,那定是个你皇阿玛下令修建的‘祭水穴’啊,四阿哥你就不必多疑了。”
胤禛看着笑得有些怪异的邬祠稔,知道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那样古怪的祭水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那园子的地下水本就丰足,地势也好,干吗要弄个什么祭水穴啊?”
邬祠稔哈哈大笑了一阵,凑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轻声对胤禛解释道:“祭水穴,祭祀天下之水的掌管者龙王,也有镇恶蛟的作用啊。”
“镇恶蛟?”胤禛琢磨了一下,惊声叫了出来:“先生是说……”
邬祠稔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胤禛的猜测。
“难道皇阿玛早就预计到会有那么一天么?”胤禛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又问了一句。方才受了邬祠稔的提点后猜想的事情,是他连想都不敢想过的。
“未必是早就预计到的。但是当今的皇上绝对不是个会放任身边人为所欲为的人,他有超强的忍耐力,却也是有限的,所以留个以防万一的保全之策也是有可能的。在当今皇上的心中,这大清的江山是重于一切的。儿女情长和天伦之乐,不过是江山稳定时的消遣罢了。若是两者取其一,江山必会胜出……四阿哥,这一点,也是你要向当今皇上学习的。社稷为重,私利为轻。这样,无论你身处何位,何处境,都能坦坦荡荡,无愧于己心。”
“己心?先生此话狭隘了。若不能不愧他心,岂不是招来骂名?”胤禛反问。
邬祠稔仍是微笑,道:“天下百人百心,万人万心,亿人亿心,你只有一颗心对之,何以无愧他心?而且若强求无愧他心,则未必能无愧于己心。而连无愧己心都做不到的人,又岂能说服自己,进而改变别人的想法呢?能无愧于己心者,自有一种内在的勇气、正直和信念。这正是君子首先正心,然后修身,进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胤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赞同地望向邬祠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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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这些日子以来很是惊异。自打那天轮到她当值给康熙送了一杯奶茶过去,就被老爷子盯着看了半天,然后又被问了一大堆问题才给放出去。虽然不外乎问些家庭背景,什么时候入宫的,在德妃那里都做了些什么等等,可还是引起了她的警觉。再然后,就发生了令她更加吃惊的事情。她被安排当值的天数倍增,几乎天天都能在老爷子面前晃几圈。有时候老爷子甚至干脆让她和李德全一样候在身边,一候就是一天,还在闲暇的时候不时跟她聊上几句,弄得她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隐约觉着,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宫女,又是刚从别处调来的,突然被皇帝这么看中,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老爷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守在乾清宫东厢茶水间的璇玑无声地打了个呵欠,用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后,便把冒出蒸汽的茶壶提到一旁的暖炉上温着,又把隔水温着奶茶的铜锅放到炉火上。做完这一切,她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便听到门口李德全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璇玑,皇上要一杯浓茶,你快弄了端去。”
璇玑看了看窗外的漆黑,问道:“李谙达,皇上这会儿喝了浓茶,一会儿还怎么安歇呀?”
李德全那边笑道:“皇上怕是一会儿半会儿安歇不了,今儿的折子特别多。叫你准备,你准备就是了。快点儿啊。”
“是。”一边应着,璇玑一边迅速找出味道甘苦,能提神的真茗茶。待她烹好茶水,注入到紫砂胎珐琅彩盖碗内正准备端去时,她又转身拿出了一个配套的碟子,放上了四个拇指大小的五谷蜂蜜饽饽,才端去了西暖阁。
一踏进西暖阁,正好瞧见团坐在炕上正呵欠连天的康熙。璇玑内心简直笑翻了,这可是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的康熙。可她怎敢大不敬地笑皇上?所以只得拼命绷紧了脸,低着头把茶水和点心端了上去。
“小丫头,朕也是人,打几个呵欠就那么可笑么?”康熙看着璇玑把茶碗和碟子放到了面前的方几上后,佯恼地说了这么一句。
璇玑心里一惊,抬眼看向一脸笑意的康熙,一时楞住了,片刻才想起此时自己应该象电视剧里的那些宫女们一样立刻跪地高呼“皇上饶命”。可她正准备弯下双膝时,康熙却对她摆了摆手,又说道:
“好了好了,朕不怪你。下次你务必在朕面前也连打几个呵欠让朕瞧瞧,看可笑不可笑就是了。”
璇玑一脑门子黑线:老爷子突然变得如此随和与幽默,还真让她一时接受不来。她心中的康熙,大抵停留在了他在邬家小院中放了梁玉徽一条生路时的模样——恼怒、愤恨、失望、怜悯、矛盾、无可奈何……
“不过,你可别让李德全看到你当值时打呵欠,否则他会罚你!”康熙一边呷了一口茶,一边貌似漫不经心地提醒璇玑。
站在一旁的璇玑实在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一时也忘了规矩,笑着问康熙:“皇上是怎么看出奴婢在笑啊?奴婢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呢。”
“哼,你的眼睛在笑,而且还笑得狠哩。”康熙一边吃饽饽,一边笑看着璇玑。
“皇上真是事事明察秋毫。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定改了这不合奴婢身份的性子。”璇玑此时真是佩服死老爷子了。怪不得他能冲龄践祚,经历了大风大浪,却稳稳当当地坐了六十多年的江山,而且还被后世誉为“名君”。
“哎,这样挺好的,朕跟你说你就不用改了。若是连朕身边的人都一个个时时板着‘朝臣脸’,还怎么能调节朕的心情啊?朕就特许你,以后在朕的面前要多笑笑……朕就看着你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可人。”
璇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可脑子里一个灵光闪现,那笑容便僵住了:康熙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难道是……老爷子看上了这个璇玑?
她打了一个寒战,手和腿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抖。
“听说上次四阿哥清查畅春园时你也在场。”
璇玑看康熙突然换了个比较严肃的表情,而且也换了个话题,禁不住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庆幸那种让她恐惧的暧昧对话没有持续下去。
“回皇上,奴婢是被刘谙达和隋谙达派去给四阿哥传旨意的。后来四阿哥就叫奴婢跟着去了畅春园。”
“嗯,舒禄已经把详细经过告诉朕了。舒禄还赞你机灵呢。”
“舒禄大人谬赞了。奴婢不过是按照他的吩咐在行事而已。”又是舒禄那只狐狸,他果然是康熙的至信心腹之一。真不知这回他在康熙面前给于她的美言,会帮她,还是会害了她。
“既然你也是当事人之一,那朕就有必要告诉你。那个所谓的‘秘洞’,正象朕跟四阿哥解释的一样,不过是个被废弃的‘祭水穴’罢了,也并不是什么‘迷洞’。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不要再声张出去了。”
璇玑不禁一笑,心领神会地回答道:“是,奴婢明白皇上的意思。”
康熙微笑着斜眼看向璇玑,一双鹰眼似乎要看穿她似的:“你果然明白么?”
璇玑被康熙那么一问,又是一身冷汗:老爷子那语气表明他显然有言外之意,这就更加说明那个秘洞不止是一个简单的祭水穴了。难道真的被她猜中了那个未完工的通道的用途?可是,现在绝对不能在老爷子面前露出一丝有那样猜测的神情!她非常明白,老爷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且不说玩心眼,就论演戏,怕她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况且,一般在帝王面前耍聪明的人,无论是重要的朝臣还是普通的宫人,大致下场都相当的惨。璇玑倒不觉得老爷子会太在意她这样的一个宫女,但在这个没什么人权、平等可言的环境中,锋芒过露还是大忌,俗话说的“枪打出头鸟”便是对如今的她来说最好的箴诫。可惜她当梁玉徽时被胤禛宠坏了,性子越发的随便,常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弄得如今经常忘记已换了身份,仍是那么自然率性,陷自己于紧迫之境。不过幸好她脑子反应得还不算慢,而且几次的穿越经历,身份的突变,已经使得她擅长了装傻充楞,倒是能帮她弥补些不当的言辞。
“呃?恕奴婢愚昧,皇上不就是让奴婢不要再对那个废弃的祭水穴多嘴么?”
“嗯,”康熙看着璇玑一双迷茫的眼睛,放心地点了点头,“朕就是这个意思。好了,你去吧,朕要批折子了。”
璇玑轻轻地退下,直到退出了西暖阁,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老爷子这样聪明的皇帝身边当差真是累啊。若是真的无知也还好,可现在她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那真是就算再多给她一倍的脑细胞,估计也都会被累得阵亡。况且,老爷子器重谁,就意味着谁从此少了很多休息的时间……不用提什么双休日或法定假日……更可恨的是这会儿根本没有什么《劳动法》可以用来维权……
璇玑正在内心感叹果然是现代文明更人性化一些,突来的一个闪念却让她从头冰到了脚:这般狡黠、令人琢磨不透的康熙,会不会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