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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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京人家，讲究一点的，一到夏季吃得很清淡，很少吃肉、鱼、虾，甚至连豆腐都不吃。人口少的人家，干脆就直接吃素。因为天气太热，这些东西买来怕不新鲜。直到秋风一凉，才又开荤，是为贴秋膘。一般的人家，在吃上也都是比较朴实的，不是山珍海味、燕窝鱼翅的罗列，常吃的都是一些青菜什么的。
现在桌子上摆的，都是一些家常菜，像酒炖鸭子、虾油鸡、冬瓜盅之类的比较平实的，只有一道抓炒肉条的猪肉菜。这些，都是周家兄弟爱吃的菜。摆的酒，却是泥坛装的花雕，不管怎么说，丁家总有些南边儿的习惯。不明显，但是在不经意中表露无疑。
桌上的一圈人，各有个的心事，开始都是闷头不语。只有两个年轻人，吃了一会儿，开始一杯一杯的斗起酒来。酒喝多了，言语也开始无忌了。开始是日本的新闻，接下来交流国内的新闻，由远及近，说到了京城的新鲜事，再说到家中的变化。那么，娶妾这一件大事就不能不提了。两个人或许在别的事情上还有分歧，还有争论，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却出奇的一致，角度却不一样。
“这是一种陋习，我们应该彻底地抛弃它。现在这个时代，结婚都自由了，怎么还能容许这种封建余孽的存在。” 周家骅毫不犹豫的说。“它没有平等，破坏了人权，二哥，你也是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和嫂子又是两情相悦，你们都那么年轻，怎么能忍心让嫂子伤心呢？”
沉默不语的三个人都在看着他，这个帽子太大了，没有人想到他的反映如此激烈。还是丁家大哥咳嗽了一声，说到：“叔璋，你也知道，这不是仲儒的本意，而且，你的父亲也是希望周家多子多福。”
周家骥和丁淑君对望了一眼，是啊，说到底，这是他们夫妻自己的事情。虽然他们的心里都不舒服，可是他们都没有彻底地反抗过，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应承下来，虽然有心痛，虽然有不甘，可是纳妾，也不是错误啊。
“仲儒，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看着眼前这张已经脱去锐气的脸，丁淑君突然觉得她不了解眼前的人，从他回国之后，纳妾的事情就接踵而至，冷战、拖延，两个人之间始终是磕磕绊绊的，让她没有心思去了解、熟悉这个七年没有见面的丈夫。现在，她才觉得，眼前的仲儒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她只能用以前来提醒自己。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知道吗？支撑我度过这些年的，就是我们共同的快乐。” 周家骥当然明白妻子的意思，但是，他自己清楚，他也不明白眼前的妻子。他知道，妻子这些年不容易，在周家要做一个好媳妇，在娘家呢，她要照顾侄子，她要管家，虽然名义上是小妹在管。他自己都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竟有如此的才华，欣赏是一回事，可是一桩一桩的事实摆在眼前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直在相形见绌，在悄悄的疏远她。
“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这里面最无辜的，就是那个新娶的女人，叫凤萧是吧，听这名字，也是读书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平白无辜的给人当了小妾，还担了恶名…。”丁淑仪脱口而出，但是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周家骅狠狠地踩了一脚，打断了。
这话太不留情面了，把每一个人的伪装狠狠地撕了下来，看着坐在对面的丁大哥的眼神，周家骅打断了丁淑仪的话，把她拽了起来，“走，我听说新建了一个玻璃花房，你带我去看看。”不由分说的把她拽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丁伯南也找了机会出去了，把周家骥和丁淑君这对夫妻独自留在了花厅里。这顿酒席，除了相聚之外，大概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能放下心中的芥蒂，毕竟还是要过日子的。
可是，有那么简单吗？周家骥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乱世里，要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个人如此，国家更是如此。虽然生逢乱世，所幸他们从来不需要为生计而发愁，他们的家族，都是世代生存在政治中心的家族。周氏家族，从唐代起，就已经有人在朝为官了。一千多年来，有改朝换代，有烽火战乱，但是他们的家族，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在风雨飘摇中始终能够幸存。周家的先祖们没有位及人臣，也没有千古名臣，他们只是这个古老的国家里一个古老的家族，是掌管这个国家的官僚机构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件。对于这个国家，也许统治者会定时更换，但是为这些统治者服务的，却是像他们家族这样的无数个家族，他的先辈、他的父亲，如今还有他这样的人。这是一个独立存在的阶层，有着自己生存的法则。周家骥觉得这是一个旋涡，而他这样的人，被当作祭品投入其中，卷进去，沉到底，被抛出来时，只能剩下骨架。父亲从来没有明确的告诉他，但是自他回国之后，当他一点一点明白这一点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这才明白，他以为自己不经意间踏上的路，竟是别人处心积虑铺垫的。他觉得自己像木偶，没有感情，没有意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生存。可是，从心底里，他也隐约的明白，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有关起门来的改朝换代了，门已经打开了，尽管是被别人用枪炮炸开的。
还能回到从前吗？单枪匹马的救国，他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勇气和锐气了。庚子之后，朝野上下的勃勃生机，也渗透到了他的爱情和生活里。那是多么愉快的日子，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切都充满希望。可是，快乐太短了，现在他才发现，他没有经过青年，由少年直接进入了中年。
“湘儿，还好吧，已经睡了吗？”恍惚间，他想起了女儿。
“所幸还有湘儿。” 丁淑君喃喃的说。如果早知道现在的心境，纵然是当一回泼妇，她也不会同意纳妾的。到今天她才明白，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像是一朵水晶花，那么脆弱，经不起一点的压力。从那一天晚上起，她就明白，她和仲儒之间，已经隔了东西。她的伤心，是因为那堵墙，是他们自己加上去的。
回不来了，他们的亲密无间。
两只手握在一起，紧紧的，没有缝隙。两个人对视着，也许，还能找回来。也许，还会再开始。
一直到走得很远，周家骅才松开他的手。这是花园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天已经黑了，可是月光很好，深蓝色的夜空挂着一轮黄色的弯月，细细的，以那么一个美好的角度弯了下来，把这个夜晚照得分外的明亮。
直到很久以后，甚至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对面那个青年的面容，但是丁淑仪还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色，那带着花香的月色，有素馨、栀子，有月季，还有些许丁香的苦意，在初夏热气的蒸腾下，一阵一阵的涌上来。月光下，她能清楚地看到大朵的月季花在盛开中带着凋零的败意，开得那么辛苦。而一树一树的丁香，花事已经到了末尾，在一团绿色中，只有几支细碎的白点，苦涩的告别。摆在游廊上一盆一盆的素馨和栀子，正在盛开着，浓烈的香气一点一点的弥漫开来，像是一杯刚沏的茶，带着热气扑面而来。她记得，她都记得，可偏偏忘了他的面容，真得记不起来了，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两个人无言的立在月色里，偶尔对视一眼，刚才的场面，让他们都有些困惑了。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纳妾真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那是一件熟悉而遥远的事情,是藏在那些深宅大院里，时不时在幽暗里浮出的惨白的面孔。可是他们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同龄人，自己的至亲，会为这件事情困惑至此。面对这个世界，他们虽然年轻，但决不幼稚，在某些方面，甚至算得上老练。在他们的心里，那个旧的世界已经远离了，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当他们雄心勃勃的要打破旧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的时候，爱情，还有一个女人的悲惨的命运，就那么突然的呈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些不是用旧世界就能解释的，也不是新的时代能解决的。爱情，两个人之间最私密的关系，以那么一种不堪的面目展示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可以谈论爱情的时候。突然，一阵慌乱和羞涩袭上了他们：自己已不是少年，而是青年了。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了。
“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和大哥一起吗？”看着丁淑仪不安的眼神，周家骅开口打破了尴尬。
“不是，我去和一个美国商人见面了，大哥让我练习英语，等到家里一安顿，我想到外国留学，也许去美国。” 丁淑仪小声的说着。
“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习教育，我觉得，中国要想强盛，要先开启民智。我要做一个老师，教化民众，是国之根本。你呢，想做将军吗？”
“我吗，我不想一直当兵。其实我想当一个医生，士兵的职责是杀戮，而医生却是救死扶伤。我们的国家不会永远都需要士兵的。医神阿波罗，挨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视彼儿女，犹我弟兄，如欲受业，当免费并无条件传授之。凡我所知无论口授书传俱传之吾子，吾师之子及发誓遵守此约之生徒，此外不传与他人。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书 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作此项之指导，虽然人请求亦必不与之。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时，那种震撼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公正，是我们这个国家自古以来就缺少的一种品德。我想，也许当我们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之后，我们会需要这种品德的。”
丁淑仪惊奇的听着，她第一次发现，周家骅的世界已经是她不了解的。从少年起，他们几乎是朝夕相伴的，也是了如执掌的。而眼前的叔璋，真得可以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发自内心的公正，她没有见过。她的家人，还有她接触过的人，没有。几乎每一个人，都不止一个生存的面具，对家人是一个，对朋友是一个，对外人又是一个。连姐姐、姐夫，那么恩爱的夫妻，现在也不得不戴上面具来应付彼此了。可是叔璋，他真得是说得出就能做得到。
这一天晚上，周家兄弟留宿在丁家。所有的人，都没有安眠，他们都明白：自己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一次谈心、一次交流就能解决的了。他们是家人，都希望生活能延续下去。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作为末世里的盛世人，他们的内心，已经不止一次感到恐慌和无奈。一种发自内心的荒凉，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生活，就像落花一样随着流水远去，无论是安稳的人，还是革命的人，实质上都是在绝望中挣扎着。他们心中的信念，像是风中的烛火，在狂风中勉强的燃烧着，却清楚地知道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