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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十三章 血的迷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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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出议事厅,赫尔墨斯便迎了上来,带着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快,阿瑞斯会杀了他的!”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拉了就往外走。
“哦?”是指阿波罗吗?“他又做了什么?”我没有反抗,只是心不在焉地问道,突然间觉得无比疲惫,已经懒得去猜测他的心思与动机了。
“是雅拉蒂娅的事,阿瑞斯事先不知道阿波罗要……”
“你事先知道吗?”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迟疑了片刻,他无奈地说:“不……但我想过这个可能,可他是……”
没有给他多言的机会,我已融入波动的空间,直往得洛斯而去。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为我着想”……真的受够了。此时,我宁愿命令是父亲下达的,那么我会认命地接受这一切,如同当初赫利俄斯接受法厄同的死一般[1]。
我曾设想过阿瑞斯不知莱肯刺杀雅拉蒂娅之事,阿波罗独立策划了一切的可能,但是立即都被我自欺欺人地否定了,不愿相信双生的兄弟会如此惘故自己必将遭受的痛苦。很不幸地,当初所有被排除的怀疑如今都霍然成真,于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那愈见高涨,想要伤害他的欲望——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理由与目的,他没有权利将我连同我的女儿如两个玩偶般玩弄于股掌之间!
腿部无来由地传来一阵剧痛,那……是来自阿波罗的感应——阿瑞斯已经动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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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费吹灰之力,我在得洛斯的日神殿找到了他们——两位神祗毫无顾忌地直接在正殿发生了冲突。
赶到那里时,阿波罗已被卡着脖子揍倒在地,左腿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阿瑞斯的右膝正狠狠地顶在他的胸口,不断有鲜血自他的口鼻中溢出,那张美丽的脸显得惨不忍睹;更多的血液从他的额头滑落,在破裂的雪白衣袍上,绽放成连片触目惊心的蓝色;华丽的金发被凝固的血块沾染,纠结在一起,显得黯淡、污秽。相比之下,除了衣襟上的那片血迹,阿瑞斯完好得几乎不可思议,而直觉告诉我,那些血不是他的。
在武技方面,阿波罗以技巧占优,而阿瑞斯则以经验取胜,总的来说实力相当,发生冲突时,理应谁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而当时一面倒的状况只说明一点——阿波罗根本连反击的意愿都没有。
我该去阻止的,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在门外驻足,本能地敛去气息,将自己隐匿于柱式的阴影中。我无法解释自己那时的行为,而随后,他们的争执清晰地传入耳中,占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不是我们的协议!”阿瑞斯咆哮着,举起的拳头却没有再度落下。
“那就是我们的协议!”被掐着脖子,导致呼吸困难,阿波罗的声音暗哑晦涩,“不再纠缠她,并帮助我除去一切可以危害她的因素,以交换我的支持。你知道的,我的支持……是关键。怎么,反悔了?”
“她是我的女儿,如果知道你要对她下杀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你的女儿?”阿波罗嗤笑出声,然后一发不可歇止地大笑起来,直到阿瑞斯毫不留情地一拳砸上他的下颚,却也给了他机会挣开对方的钳制。
狼狈地趴在地上,一阵剧烈地呛咳后,重获自由的他再次开口,虚弱但尖刻依旧:“别惺惺作态了,你用‘你的女儿’交换了罗马!现在才来表现父爱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有选择吗?你也说了,不那么做的话,会把她们两个都毁了。反正她已经……”阿瑞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单膝跪在阿波罗身边,背影显得悲愤、无奈。粗重的喘息声传入耳中,我不由地握紧了双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是我先抛弃了他的感情,背叛了他的信任!
“我只有信你。毕尽,伟大的真理之神从不撒谎,不是吗?只是……你怎么下得了手,那也是她的女儿啊!”
“……面对现实吧,为了利益也好,为了保护她也好,在你接受那场交易时,那便不再是你的女儿了,只是一个错误,一个有可能将她带往毁灭的错误……而我,不想冒险……”绝望而愤世嫉俗,这样的阿波罗我只见过一次,在他前来“处理”雅拉蒂娅时。他,明明是代表仁慈、理性与光明的神祗啊,不该有那种情绪的!
“你是个疯子。”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真是疯的……”
一切本应都清楚了,可我却愈加感到自己如坠云里雾中。将我带往毁灭?可雅拉蒂娅威胁到的不是奥林匹斯吗?阿波罗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心,彻底乱了。我该怨恨他们的;怨他们自以为是,丝毫不顾我的意愿,肆意将我操控于手中;恨他们毫不留情,加诸于雅拉蒂娅身上、又连带给我无尽痛楚。明明适才,我还想将阿波罗碎尸万段,而此刻却只觉心脏被一点点地绞紧,再绞紧,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分不清那痛楚是属于我自己的,还是他的……整个灵魂被浓浓的悲哀与迷茫所包围,如同站在一座迷宫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双拳逐渐攥紧,直到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并唤回了逐渐涣散的心神,但却猝不及防地发现阿瑞斯刚好步出大殿。没有时间躲避,我被迫面对他。
他看着我,最初的吃惊散去后,无数情绪开始在那双黑眸中凝聚、翻滚,快得我难以捕捉,直到它们最终沉淀为冰冷的蔑视。
“你们两个,还真是般配!”他没有向我靠近半步,只是丢下淡淡的嘲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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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模糊的脸虚弱地歪向一边,正好无所遁形地呈现在我面前;双眼紧闭,尚未干涸的鲜血滑过眼睑,滴落在颊边;双手血迹斑斑,无力地垂在身侧;衣袍被鲜血浸染,肌肤被外力撕裂……
阿波罗,我的弟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被彻底击垮的孩子,显得脆弱而无助,全然不见平日的意气风发。
真正走近了才发现,他受的伤比我以为的要严重得多:手臂有多处骨折、脱臼的痕迹,连腿都不只断了一处,脸上被打开好几个口子,一边的颧骨到鼻梁被整个打碎——阿瑞斯根本在把他往死里打。看来,在我未到达前,他已经多次将那名神祗逼过了头。
不由自主地,一手抚上那依旧线条优美的颈项,一手则摸向腰间,那里有一把黄金打造的匕首——曾经,我将它交给雅拉蒂娅防身;现在,却是我唯一可以用来睹物思人的东西……
该补上一刀的,这样一定可以宣泄心中的苦楚……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然而,在我终于准备拔出匕首的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传来,令我停止了一切动作。他睁开了双眼,静默地望着我,如同一个等待最后判决的死囚。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啊!痛苦、绝望却温柔依旧。第一次,我在他的凝视中有了短暂的沉溺。
即便依然不清楚个中缘由,这一刻,我却愿意相信,他真的有苦衷,而他所承受的折磨,并不亚于我……这名可恶的男子,终究是我最爱的弟弟啊!
于此同时,他身上碎裂的骨骼、肌肉在自行愈合。虽然伤口还在流血,但面容已逐渐恢复了原有的美好轮廓。在蓝色血液的映衬下,那,是另一种风华,一种我从没想过会在他身上见到的风华,一种由痛苦与绝望中绽放出的美丽。
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推回原位,伏下身,伸手将他扶起,让他环着我的肩膀,支撑起他的重心。已能稍稍站稳的他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但依旧十分温顺地倚着我,任我将他带往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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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滑的发,如金色的液体,滑过梳子,在我的手中停留片刻,又自指间流泻而去,乖顺地在脑后聚拢。被温水润泽过的布巾,轻轻拭过额头、脸庞,原先的伤痕瘀肿已完全消失,抹去血污后,肌肤呈现出原有的细腻光泽;布巾继续顺着美好的脸部线条游走,拂过高挺的鼻,又回到形状姣好的眉,以及……浓密卷翘的睫毛轻颤了几下,露出其下一双灿金眼瞳。
有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他了?有多久没有这般亲密地坐在一起,无需言语,只是静静地感受对方存在的气息,而非匆匆擦身而过,或心怀怨怼,甚至针锋相对?我拼命地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我们之间累积了太多没有挑明的恩怨,没有解释的秘密和没有诉说的思绪。此刻,我们却难以置信地贴近着彼此:他斜躺在床上,流露着过去从不轻易展现的脆弱,金色的眸子,因迷茫而显得氤氲;我坐在床沿,紧挨着他,算不上轻柔地料理着阿瑞斯留下的愤怒的痕迹,任他的气息充斥周身所有的空间,胸臆间竟生出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定与平静……
布巾拭过颈项,在移往锁骨处时被他连布带手地握住。
“我自己来……”声音低低地,几不可闻,飘忽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局促不安。
我从善如流地依了他,一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双修长精致的手,一边倾身替他整理再次滑下肩头,遮住了面容的半长金发……然后,出其不意地,一样柔柔暖暖的东西匐上了我的唇……
意识到那是他的吻,我的身子不由僵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下一秒,独属于他的,更加浓烈的气息迎面而来,将我彻底圈入他的天地之中……
轻柔地摩挲、吮吻,却只点到为止,不曾再有进一步的掠夺——极致的温柔,极致的缠绵。如着魔一般,我缓缓闭上双眼……
这,和另一种我所习惯了的吻截然不同。那位神祗的吻,火热激烈,如同要将所有的激情热爱在一瞬间完全燃烧;而这……这个吻,绵长中透着淡淡霸气,和煦如春日,暖入骨髓,还有风信子的清雅芳香,令人全然地安心,似乎包含了整个世界,似乎瞬间既是永恒……
然而,不可错认的,是其中深藏的悲哀与凄凉……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在白鸢尾和风信子的香氛缭绕下的午后……
思及此,赫卡忒的容颜骤然浮现,痛苦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一切温柔悱恻的魔障猝然间烟消云散。我慌忙挣离他的怀抱,一只手却被他牢牢握住,恰到好处的力道,不至抓痛我,却也丝毫不容我就此逃离。
坐在床上,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宠物,面容凄迷,眼中写满惶恐,却又传达着某种固执的恳求。这般哀伤脆弱的他,诡异地与赫卡忒的身影融合。一时间,我甚至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离我而去的那个……
几乎不经大脑思考地,我折回他身边,托着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发,他的额,想要安抚他的惶惑,但很快便又恢复了理智——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否则,一如阿瑞斯所暗嘲的,我们只有这般互相伤害下去。
“究竟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没有……”没有那么伤害雅拉蒂娅,没有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话……
面对我的疑问,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对这我露出有些恍惚的笑容,纤长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流连……“不重要了……”半晌之后,他柔声道,“你已经不会有事了。”
“我必须为父神办些事……作为旷工多日的补偿。”我无力地叹息,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同时抚上他禁锢着我的那只手,轻声耳语:“……我会回来的。”
听到保证,他放松了力道,任我将自己的右手缓缓抽离。
站起身,才走出了两步,便又生生停住了,思量了半晌后,我微侧过身子平静地对他说:“希望到时,我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解释。”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的。我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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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法厄同驾驶其父,前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太阳车时,马车失控,为人间带来灾难,宙斯万不得已之下以闪电将其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