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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姥姥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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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芙蓉手里握着一封信,那是姥姥临终前写给大姐曲慕莲的。摩挲着这封信,她心中忐忑,竟生出一丝怯懦。
她心里清楚,其实,在姥姥心里,一直不相信她爹娘来了此处。
姥姥在信中如此写道:
吾孙慕莲,汝虽非吾亲孙女,汝幼时亦得汝父继母常携来山中作耍,吾与汝甚亲。老身虽知汝与汝父继母或有误会,惟求汝念在一脉同胞,怜芙蓉年幼,收留教护。待芙蓉及笄长成,助其择一良婿,不求达官显贵,但求忠厚勤俭安稳度日。
信封上还有一行字:礼字坊桂花巷辛字伍号吴宅。那是大姐家的地址,自见到这行字起,她已经在心里默诵了不下千遍。
这几个字她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可此刻,她竟不敢,向澄州城里的路人,开口问出这几个字所指的方向。
几经打听,曲芙蓉终于寻到了礼字坊桂花巷。巷子里有几个孩童在玩耍,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孤独地坐在辛字伍号门口的台阶上。
曲芙蓉走过去,和善地问他:“小弟弟,请问这是辛字伍号吴宅吗?”
小男孩抬头瞧瞧,摇着头:“姐姐,我不知道。”
曲芙蓉前后看看,没错,“这是你家么?”他点了点头。
曲芙蓉坐到台阶上,“你爹是不是姓吴?”他又点头。
曲芙蓉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那你娘是不是叫曲慕莲?”满以为他会再点头。他居然说:“我不知道。”
换个问法:“邻居还有你爹都怎么喊你娘?”
“邻居喊我娘吴家娘子、曲嫂、吴曲氏,我爹喊我娘莲儿、娘子。”
“看来我找对了,你就是大姐家的孩子,是我的小外甥啰。”曲芙蓉拿出一块糖,递给他,“来,这个给你。”
他并没有接糖,“姐姐,我不认识你,我娘说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这倒是,这孩子倒是听话。曲芙蓉暂时先收回糖,“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小姨。能告诉我,你叫啥名儿吗?”
“我叫小进。”
“你叫小进呀。小进能不能领小姨回家找你娘?”曲芙蓉期待地看着小进。
出乎意料,小进严肃地回答:“不能,我不认识你。”
这还挺警觉,“那你帮小姨将这封信送给你娘,总可以吧?”
小进这次没有犹豫,爽快地接过信往家跑。
曲芙蓉迫不及待地跟在小进身后进了吴宅。
转过影壁,就见一少妇从屋中奔了出来,见到曲芙蓉,停下脚,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激动不已:“真的是小妹?你真是芙蓉?”
“大姐!我真是芙蓉。”曲芙蓉欣喜若狂,两个多月啊,她终于来到大姐家了。
上一次见大姐,还是六年前。曲芙蓉依稀记得她的模样,那时大姐还是初为人妇的新嫁娘,出嫁一年头一回回娘家。
与六年前相比,大姐身上已有了一些时光的痕迹,虽风韵犹存,眼中却有了疲惫沧桑。
曲慕莲喜极而泣:“小妹,六年没见,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
小进仰着头问:“娘,她真的是小姨吗?”
“啊对,小进,这是小姨,快叫人,叫小姨。”
“小姨!”小进奶声奶气的声音真好听。
曲芙蓉蹲下来搂着他:“看,我没骗你吧,我是小姨没错吧?”
小进点了点头,大眼睛眨呀眨的,清澈可爱。
曲芙蓉将手里的糖递给他,“这回可以拿了吧?”
小进瞧向曲慕莲。曲慕莲笑说:“没事儿,这是小姨给的,可以拿。去吧,出去玩吧。”
小进接了糖,嚷着“太好啦,我有小姨啰。”便跑出去了。
曲慕莲拉着曲芙蓉进屋,倒了茶,“六年前,你也就小进这么大,你拉着我的手说,‘大姐,你走了,我会想你的,你能不能不要走?’又说,‘大姐,你那里有海吗?有大船吗?我可不可以坐着大船去看你?’”
“这些年,我身在异乡,一想起你的话就很激动,没想到,小妹真的来看我了。”
曲芙蓉其实对这些已没有多少印象,这会儿她也没心情听大姐回顾往事,她更关心另一件事儿。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打断曲慕莲的话:“我其实不……”
她原想说,其实不是专程来看大姐的,陡然想起,如此直说,岂不是令大姐寒心?忙换了话头,“我其实不太记得我说的话了,大姐还记得如此清楚。”
“大姐当然记得,在那家里,也就小妹是真心想我的。”曲慕莲声音幽幽的,带着一丝幽怨。
曲芙蓉皱了皱眉头,姥姥说的果然没错,大姐心里依然有怨气。她也不好接话茬,便问道:“大姐,我怎么没见爹和娘呢?他们不是来你这儿了嘛?”
曲慕莲脸上显出苦笑,用鼻子哼了一声,“笑话!他们怎么会来我这儿?”
“怎么会?!怎么会没来?!”
曲芙蓉惊得跳起来,在她的脑子里,爹娘就该在这里等着她。她开始在房子里跑动张望。
曲慕莲不解她的举动,立起身来,瞧着来回窜的曲芙蓉,“我还能骗你不成?爹还会想起我?又怎会大老远来看我?怕是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吧。我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没了,至于你娘,更不会来此地。”她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曲芙蓉停止奔跑,回到曲慕莲面前。由于激动,她好半天说不出来话,两只手握了拳头使劲晃着,憋了半天,终于一跺脚
道:
“大姐,先别说这些,我一直以为爹娘来你这儿了,才来寻他们,爹娘既不在你这里,那就是不见了,不见了!连雁荷姐姐和荷举哥哥也不见了!”
曲慕莲愣怔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讥讽的神情,不屑道:“好好的四个大活人,怎会不见了?小妹可真是会说笑话。你大老远跑来,原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是来寻你爹娘的。”
“你……”曲芙蓉颓然跌坐在凳子上,“大姐,我要怎样说你才明白?我走了两个多月,雪还没化我就开始走,渡船不开,大雪地里我窝在瓜棚里,脚趾头都快冻掉了。我蹲过柴房,宿过破庙,给人做苦工,挨饿挨骂挨打,被抓去土匪窝。
“是,我不是专程来看你,就是来寻爹娘的。要不是爹亲口说的,他想你,要来澄州城看你。我吃饱了撑的一个人跑了四五百里路,受这罪。就是因为,我以为他们来你这儿了。娘是我的娘,爹可是你的,你不会连爹也不认了吧?”
“对不起小妹,大姐不知道你受了这苦,不过,爹和你娘真的没来过。依我看,爹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要想来早就来了,六年了,他都没来看我一次。在他心里,我这嫁出去的姑娘早就是泼出去的水了。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说得不错。从你娘进门,我恐怕就不是他亲闺女了。”曲慕莲满脸的怨愤。
曲芙蓉禁不住道:“胡说八道,我娘哪一点待你不好了?爹怎么就不待见你了?别以为我小不知情,我姥姥说都是你的姥姥与你舅母挑唆的,你才不认继母,处处作对。饶是如此,我娘还是处处让着你,风风光光打发你出嫁。你那年回家要钱,还不是给了你五十两银子。”
曲慕莲满脸鄙夷“哧”了一声,“还好意思说,我婚后头一回回娘家,头一次张口,就给了我五十两,当打发要饭的?”
曲芙蓉再也忍不住,站起来道:
“大姐,你是不是觉得全家人都欠你?凭甚么?就凭你娘没了?就凭我娘是后娘?我娘、我姐、我哥、我,所有人就得让着你,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得先尽着你,一言不合你就发脾气,七个受欺负,八个不愿意,哪一日,你不是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你知不知道,就为了怕落个后娘不好的名声,我娘时时处处忍着你,让着你。为了你风光出嫁,不惜举债也要给你大办嫁妆。你以为你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羡煞人的嫁妆哪来的?你出嫁后,全家人省吃俭用过了好几年苦日子。
“就连给你那五十两还是我娘回姥姥家凑的。是我的姥姥,不是你的姥姥。我就不明白了,好几百两银子的嫁妆,你一年就花光了?你曲大姑娘可真是奢靡。就算是他们吴家败了,你的嫁妆呢?姐夫赶考你就回家要钱,嫌少就再也不回家,这会子连爹也不管不认了。
“要我说,曲慕莲,你就是让爹惯得是非不分,不知好歹。”曲芙蓉一口气说完,气鼓鼓地喘着粗气。
“小妹!”曲慕莲的眼泪滚滚落下,“你说的这些,大姐不知道,没人告诉我。大姐也不是有意要闹的,我那时就觉得,自从你娘进了门,爹就整天围着她转,都不陪我了。”
“等有了弟弟和你们,我更觉得自己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理我。我羡慕我嫉妒,我哭我闹无非是想让爹多关注我一眼。”
“我刚过门半年,公公婆婆双双染病,相公又是孝子,散尽了家财也没能挽回二老的命。连我的嫁妆都搭了进去。第二年即是大比之年,相公要去京中赶考,无奈之下,我才回家张口的。”
“可惜相公也没能高中,后来经人举荐,花了银子在府衙中谋了小小的书吏之职,也无颜回家,更多还是心里有怨气,不肯原谅爹和你娘。”
曲芙蓉没料到还有此等隐情,更没料到她如此坦诚,倒也不好再说甚么,叹道:“原不原谅的都无所谓了,爹和我娘真的不见了。我想不出他们会去何处了。”
曲慕莲道:“兴许爹带着他们去某地游玩了?说不定过些时日就会回家的,再说,家里的房子还在,地还在,小妹还是应当回家守着等他们。”
曲芙蓉欲言又止,爹娘不见了,她守着那些房子地有何用?
言语间,大姐分明也没有留她的意思。她也不想留在此处。她懒得再跟大姐掰扯,一把抄过姥姥那封信便往外走。
曲慕莲在身后道:“小妹既然来了,多住几日,吃了饭,我带你逛逛。”
“不用!我不会再来了。”
曲慕莲颤声叫:“小妹!”
曲芙蓉头也不回。
小进依然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别的孩童玩,看到曲芙蓉出来,叫道:“小姨,别走,我想与你玩。”
曲芙蓉抱抱他,“好小进,小姨还有事儿,等下次再陪你玩。”
她翻出身上所有的糖,一古脑儿塞到小进手里,便离开了礼字坊桂花巷辛字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