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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 ...
雨来如泼倾,长风满京城。
候府清凉院前葳蕤海棠残败风雨飘摇里,雨打芭蕉凌乱,满城笼雾织,一地落红零乱仿若蜿蜒血痕。
傅瑶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六月的天,骸骨生寒,遍体觉凉,自那日落水之后旧病复发。
早年因生疮得病的十指疼紧了便也直愣愣弯曲不得,饶是府上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也无法可医。
她捂着手,待稍微觉着暖了,便又开始落笔,一朵朵海棠艳色缓慢绽放在宣纸间,浸染宣纸落下绯红。
“咳——咳。”她捂着胸口,那里闷痛近乎让她喘不过气。
本就是强撑吊一口气的身子,摇摇欲坠如同临风半开的海棠,失了艳色,也即将随风而去。
这一副画绘完,她已是瘗玉埋香,榻上卧了三日,病痛缠身,只有耳侧淅沥音如屑,提醒她尚还留着口气存世。
这三日,江珩一日不曾来看过。
梦里呢喃,雨似乎又大了些。
“冷……”傅瑶本就孱弱的身子此刻竟是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半丝温度。
因她体弱病重,下人留心,门窗也都关得严实,但夜雨苦来寒仍是有潮湿水雾参杂冷凝气息无孔不入。
烟缭雾绕,桌案上的摆设已经许久不曾变动,天黑如幕,道是阴司也不为过。
再次清醒时,傅瑶被院内一阵喧哗吵醒,起身时咳嗽几声几乎要将肺腑一并吐出。
一睁眼,便是贴身丫鬟翠儿摇着头握住她的手,“夫人不要听,不要听她们的话。”
哪能是由傅瑶听与不听,那犀利刺耳的声音还是自外向内传来。
“可怜这夫人落水病重,侯爷竟是连看都不来看,反倒是柳姑娘的院里日日有人拜访,好不热闹呢。”
“人各有命,夫人再怎么也不受侯爷宠爱,柳姑娘再怎么也是世家出来的,可不比某些人,占着身份拆人姻缘。”
傅瑶面如苍霜的脸此刻又白了几度。
是啊,她占着江珩表妹的身份拆人姻缘,坏了他与柳府姑娘的姻缘。
那两道声音还在继续,摆明是受人指使来此示威的——
“天道好轮回,这姻缘天地就是断不了。”
“侯爷不日便要迎柳姑娘为平妻,就不知夫人能否看到那一日了。”
像是知晓傅瑶身子骨已撑不了几日,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翠儿怒急要去同她们争论,被傅瑶拦下。
苍白如枯枝的手瘦削,已看不出往日柔荑嫩骨的风流姿,傅瑶的嗓音发涩,气若游丝。
“罢了,随她们去吧。”
江珩此人最是重礼节,遵族制。
若非他执意强求江府断不会允许他迎平妻。
若非没有他默许,柳玥也不敢派人来此示威,十年夫妻携手相伴一路。
回首这半生,竟似笑话。
傅瑶一时情急吐了血,翠儿惊慌失措起身便要去寻大夫,傅瑶扯住她衣袖的手轻飘飘没有半点力度。
她只笑,笑道:“别去了。”
她又何尝不想怨,不想嗔,但江珩不会来,她是伤心的,怎能不伤不悲呢?
夫妻多载,共渡年岁。
一朝一暮岂非瞬息可忘?
她也曾为他冬日缝衣熬坏一双眼,满心欢喜捧着新织的大氅却被他呵斥不明礼度;起初院内曾建过一架秋千,是傅瑶想与江珩同乐所建。
那时江珩负手而立,眉心盛雪,斥她不懂礼数,成何体统。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学着京中夫人打点家里,体恤夫郎却换不得江珩一个回眸。
他斥她不知体统,转身却为柳玥架起秋千,不论何时,她从不是江珩首选。
“他该是心满意足的,毕竟迎的是他心头多年挚爱。”
念着念着便觉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傅瑶咳了血,当日又昏迷不醒起来。
*
前生半世做梦来,初到江府时,傅瑶只有十四岁,将将快到及笄之年。
族中横祸,夺嫡中站错了队被帝王厌弃,为了避险傅瑶被送到京都外祖家中。
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命如飘烛。
下人不待见她,府上赏赐的首饰衣裳她也留不住经了刁奴几轮再到她手里早已寥寥无几。
冬日里她需得自己浣衣,刺骨的水一点点磨着十指,洗一阵咬咬牙捂暖了又接着洗,又怕被人瞧见污了府上名声被逐出去,所以总是东躲西藏。
一个冬日下来,便少有完好的时候,日积月累就落下病根。
傅瑶不敢怨,偏偏在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时传来消息。
傅氏一族再一次惹怒圣上,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被充入掖庭为奴,傅瑶命好躲过一劫。
这一辈子太苦,太苦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傅瑶尝过就不想再体会了。
她不甘心!她愤愤不平!
她暗暗发誓要过得更好,决不能就此埋没。
上天想来是怜惜她的,十七岁时江府替她相看人家,那一年江府在外研学的长孙也归了家。
傅瑶听过江珩的名讳。
年少成名,温文儒雅。
在那时江珩虽然待她冷淡,人却算得上温和有礼。
傅瑶知道自己的处境,嫁于贩夫走卒为正妻终日为财米油盐操劳,年年为五斗米算计,亦或是嫁于世家大族为妾、为填房,整日操劳事物勾心斗角不休。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争斗的机会?
既然有机会又为何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傅瑶将目光落到了那一身云雪的翩翩公子身上。
那时江珩名贯京都,江府世袭侯爵,江珩聪颖兴许能让候府更上一层楼。
傅瑶是那么想,候府也是那么想。
因而对于江珩的培养不可谓是不上心,门风严谨不允许族中男子纳妾也是傅瑶看着的一点。
江珩彼时也才弱冠,早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
那是太傅嫡女柳玥,是个温软柔和的姑娘。
傅瑶曾与她相处过,但不知柳玥是否是察觉到她对江珩的心思,自此也开始待她疏远。
傅瑶一颗心扑在江珩身上,奈何妾有意郎无心,江珩冷着面拒绝她一次又一次。
闹大了,江氏父母也有所耳闻。
江夫人叹着气对江父商议。
“不若便将她早早嫁出去,也莫要耽误了人姑娘一辈子,也免得坏了她的名声。”
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她怎能甘心?
终于,在她无计可施那年,江珩病倒了,整个人瘦骨嶙峋不见风流姿,太傅怕他就此离世也怕女儿新婚就孤寡,拒了婚事。
就此,傅瑶嫁过去冲喜。
好不容易江珩病好了,梦成了,原以为这一世虽不得夫唱妇随但总也该是相敬如宾。
怎料十年相伴,终是抵不过柳玥归来。
恰时春浓,女郎乌发云鬓惹雨,清凌凌的眼仿若囚了一汪湖水,也不说话。
就这般直愣愣望着江珩。
傅瑶站在江珩身侧只觉得遍体生寒,江珩当时不语但是行为已经说明一切。
迎柳玥入府,不顾一切风声照料她的一切饮食起居。
这便是江珩所行,这便是傅瑶所怒。
傅瑶恨,恨着恨着失了理智。
与柳玥拉扯一番落了水,春三月的湖水裹着她透不过气。
而她的夫郎,抱着受了惊的柳玥。
柔声细语轻哄,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一刻,她放弃挣扎。
心也随着沉入池底。
*
江珩是主动到来的。
傅瑶迷迷糊糊已经神志不清,他就这般站在她榻前不语。
微风拂面暗含香,几络哀思几段旧愁。淡而清雅倒是勾起难得清明的几缕神思。
“什么香……”
傅瑶呢喃。
“槐花香,是你所钟爱的。”
难得的,江珩开了口,帷幔后的傅瑶缓缓笑了。
笑着笑着,就沁了泪。
江珩似乎忘了她并非是喜爱槐花香。
只是那年微雨海棠,白玉郎君一时念起递与她一只香囊,槐花香浓,她厌却言喜。
那年她不曾开口辩驳,而今自也无力再反驳什么,只不住笑,亦不知笑甚。
傅瑶已经快记不得上次见江珩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落水那日,江珩气势汹汹而来,往日端正的面上有了几许皲裂。
他一来就斥责傅瑶蛇蝎心肠容不得人,傅瑶反唇相讥二人大吵一架砸了房内所有物什。
江珩只是冷眼看着她像个泼妇。
无理取闹。
从那以后,他便再未来过。
偶尔她也能从下人只言片语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名讳,在柳玥的生辰宴上,在柳玥感染风寒时,在…花朝节,他为柳玥燃了一城烟火时。
明光笼罩满城,屋内一灯如豆摇摇曳曳,灯火潋滟,窗外雨依旧,余下的尽是六月余春,落红一地。
帷幔后,传来傅瑶虚弱的声音。
“江珩。”
她已经很久没有唤他江珩了。
江珩霎时有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静默半晌,他淡淡嗯了声。
“他们说…你病重。”
江珩向前走了几步。
“为何不遣人告知于我?”
他的质问,让傅瑶想要发笑。
“告知于你…是被你书房的小厮拦下讥讽,还是被下人嘲笑?”
江珩顿下脚步,不再向前。
但这也够了,至少对于傅瑶而言已经足以。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的无助,但他什么也没做,置身事外事不关己。
时间被拉的有些长,江珩再次听到那如斧锯的沙哑嗓音。
“江珩,你可还记着你曾教过我丹青?”
“记着。”
那时江珩嫌她麻烦又什么也不通,经不住哀求便应了她的请求。
“那你可否帮我看看,我的画技,可有长进。”
江珩听了,也允了,拿起了她三日前绘的画。
海棠妖冶层层晕染,花下秋千一架影成双,锦衣华服的男子推着一席粉装的女郎。
再往上,却是一副无面画。
江珩心头一跳,刺痛一阵。
帷幔内,是女子穷途末路般的释然一笑。
从前翠儿劝她歇息不急于一时绘制的画卷,此刻落到了江珩手里,也烙在他眸中。
江珩似是反应过来,明白了什么一般,面色陡然一白,未曾道出的话也再无机会言出。
那一日雨覆京华,满城春意盎然,一派生机里候府挂上白绸,缟素盖过华色。
江珩褪下从前华裳云雪着身一直守到头七下葬那日,哀哀萋萋的情绪遍布府邸。
江珩没什么表情却在傅瑶墓前站了许久。
他遵了她的遗嘱,未曾给她冠以夫姓。
赤条条来,赤条条归。
这一世她竟是连死也不愿与他有过多纠葛。
又是三日后,江珩收了画卷入了库房。
离去时叹息遗落,不知散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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