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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提线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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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3024年10月13日。
这是我被囚禁的第三千天,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囚禁我的玻璃房子,一共不超过三十平米,高两米左右,四面加上头顶都是透明的,每一面玻璃墙外都摆满了监控摄像头,摄像头的红点日日亮着,方便看守者在外一眼便能望到里面的全部。
这玻璃房子像温室花房一般矗立在一间宽敞大厅的正中央,而我却从来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头顶是一盏冷冽色的白炽光灯,脚下的地板亦是白色,灯光24小时都明晃晃地照着,使我不分昼夜,不辨时间。
房子内有一张单人床,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白色的,床边有一张不足半平米的白色桌子,桌子上有几页用以写字的信纸和一支钢笔,钢笔有时会被囚禁者收走,因为我时常用它自杀,久而久之,我丧失了时时可以写字的权利,可若我表现得顺从、无害,一段时间后,那支钢笔会完好无损地被送回来,供我写写画画。床头向前半米的位置,是一个用以洗漱的洗手台,和一个简陋的马桶。
这是我目前拥有的全部——他们需要我活着,但,仿佛又不需要我那么好好地活着。
当整个大厅的灯悉数关闭时,这间圈养我的“花房”玻璃上便只能映出我一人的身影,我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白色地板上赤脚踱步,抑或站在某一面玻璃墙前长久地观察我自己。我的脸很是苍白,轮廓分明,眉宇浓郁,鼻梁高挺,眼神如黑洞一般,全身瘦得骨节清脆。
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足够认识我自己,也足够怀疑我自己。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是我,还是我的影子?那我的影子又是什么?它会成为我吗?
为了逃出这四面坚不可摧的防弹玻璃房,我着实费了些脑筋。右手中指第二根指关节多次骨折,是昼夜不歇地捶打这玻璃的结果;额头眉骨上的裂痕是某一日心情不好,直直撞在盥洗池上留下的痕迹;就连这张简单丑陋的白色单人床,也换了三四张吧,不,是六张,还有面前的桌子,我砸烂了四张。
可无论我作何努力,只需一夜,一夜,待我醒来,屋内便会被恢复成原状,就如我从未做过任何尝试一般。糟糕的是,我无法感知到自己了,每次我费力积攒起反抗的波澜,总会被滔天的巨浪湮灭。
终于,在被囚禁于此的第一千七百三十二天,我放弃了任何出逃的念头,选择成为一只被圈养的宠物。
我想我是被彻底驯服了。
看守我的是两名壮硕的男人,都身穿蓝绿色的迷彩服,脚踩军靴,声音粗鲁,行事粗暴。
想要区分这两人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喜好不同。
当玻璃门发出咔哒一声时,四周的监控摄像头的红点便灭掉了。我知道,今日的噩梦如期而至。
腰间别着电棍的那人,喜欢将我直接从床上拖拽下来,将他那只45码军靴的靴子底猛地踩在我的脸上,几乎要将我的下颌骨碾碎,接着,他喜欢一边狂喜地用那电棍电我,电流在我的身体里乱窜,发出刺拉拉的声响,像无数蝼蚁啃噬我的骨肉和血管。伴随着我无法抑制的抽搐,他发出泄欲一样满足的笑声,而后开始泄愤一般地踢我,抽打我,将我如玩偶一般提起来抽我的耳光,饶有兴致地等待我毫无作用的反抗,直到我满脸是血,浑身酸痛,几近昏厥才就此作罢。
待我奄奄一息之时,另外一个男人会提起我的后颈,一把将我按在面前这张白色桌子上,他粗糙的、因长年拿枪食指起茧的大手,会死死按住我的后脊梁,将餐盘放在我的脸前,逼我在他面前像一条狗一样吃东西。他喜欢在我嘴里塞满食物时,突然将餐盘一把扣在我的脸上,让残羹冷炙堵住我的口鼻,看我因窒息而颤抖的模样。他们又喜欢在我即将放弃挣扎的那一刻,突然松手,让我大口喘息,盯着我鼻子里流出来的菜汤,笑得前仰后合。
我完全招架不住,只得任由他玩弄。
等一切完事儿了,他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听到玻璃房的电锁门发出咔哒一声,周围的摄像头重新亮起红点。我知道,今天的节目已经结束了。我的四肢无力地耷拉着,身体趴伏在这张本应用来阅读的白色桌子上。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与我在这温室花房里经历的八年里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久而久之,我想我完成了被驯服的退化过程,但好像在这期间,有些新的什么萌芽出来。
在这白炽光下,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记住这二人虐待我的模样。让我错愕的是,彼时,我能听到自己喉咙中声带颤抖的声音,咯咯啦啦,我的嘴无法控制地向上咧起来,我能感受到自己眉眼舒展开了,一股莫名的兴奋感贯穿着我的整个身体——
啊,这是什么感觉,我,竟然也在笑。
今天,有些不一样,或者也并无不同。我提笔在信纸上写写画画,骤然,周身边仿佛响起了澎湃激昂的交响乐章,虽然我知道那乐章只存在于我的大脑中,可我还是如指挥家一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好似面对一整只交响乐队,站在富丽堂皇的歌剧大厅中央,肆意挥动起手中不存在的指挥棒。
听啊,这世间的惊涛骇浪都涌入我的大脑中。
大提琴声低沉,静水流深。
小提琴声尖锐,悠扬婉转。
长号喑哑无言,偶然震颤。
长笛和双簧管带着些情绪,不,这个转音的细节还不够妙笔生花。
多年前,我的少年时候,日日早餐,我的父亲母亲都喜欢在吃饭时放一张交响乐的黑胶碟片,那些乐章已经牢牢地印刻在我的大脑中,挥之不去。我最爱的交响乐家是塔科维奇,可悲的男人,一生都在等待被枪决。他到死都觉得,关于记忆和往事,人必须要说真话,否则就什么都别说。他是个总回头看的男人,除了一片废墟,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到头来搞得自己的一生只有尸骨成山,自欺欺人。
可我不一样,我虽然只想记得自己想去记得的回忆,奈何,我的大脑,从不忘记任何事,哪怕是细枝末节、只言片语。
这就是我的天赋,我的灾难,我的诅咒。因为不会忘,我每天都在疲于奔命地处理着来自大脑的一切琐碎信息,精疲力竭,无聊至极。
正因如此,在我十二岁那年,在父母生下妹妹的第二年,我抱着脆弱柔软的她,看到她下巴上清晰的小绒毛,终于不堪重负。
是,我把她按进浴缸里,活活溺死了。那种感觉,如释重负。
像我或是她生在这样家庭里的人,何必活着。活着啊,真他妈的累。我能给她最幸福的人生,便是不必经历她的人生。在母亲蹲在浴缸边发出惊讶声时,我在她身后,举起了手里的裁纸刀。在那之后,是做完手术回到家中的父亲。
我浑身是血地告诉他,你再也无法羞辱、控制我了。下一刻,我将裁纸刀捅进了他的动脉血管里,他的血开始朝我的脸上喷溅,我太兴奋了,能感觉握刀的手都在颤抖。
我终于自由了。
可在执法部的监狱里昏睡的第二天醒来时,我便出现在了这里。这大概是我经历的最讽刺的事情了。我想要献祭血肉换来自由,却让自己走入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囚笼之中,像跳着圆舞曲的提线木偶,在这满是灯光却没有观众的舞台上,被迫完成一次又一次血腥的孤独表演。
啊,第二圆舞曲已然终了,陈年旧事,不想再提。桌上那支钢笔没有墨水了,笔尖不管多用力,也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周边一片寂静,玻璃房外的大厅已然熄了灯,四周只剩下冷白炽光和我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我拔掉笔盖,看着那尖锐的金色笔尖。
面前倒影中,我的脖颈皮肤下,那根颈动脉微微跳动,血管散发出幽蓝的光。
现在,我要将笔尖一把扎进去——我扎进去了,那兴奋感再次席卷着我,血一瞬间喷溅出来,竟然溅到了头顶的灯管上,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猩红色,好美妙的感觉,这是什么感觉,澎湃,疼痛,激烈,带着胜利感。
血,死亡,太美妙了。我听到自己倒下的声音,听到自己思考停滞的声音,身体开始冰冷麻木。我幻想自己的灵魂会腾空而起,远离我的躯壳,远离这被禁锢、遥遥无期的未来,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我……
玻璃房再次响起鸣笛声,有脚步朝我冲过来,整间玻璃房内的灯光变成红色,虚假的天堂瞬间变为真实的地狱,真好。我身体里的血液最好在他们赶过来之前流淌殆尽,我要堕入黑暗之中,要裹挟在一片血腥里……
最后一点意识里,我听到冲进来的电棍看守者懊恼地掏出了一百块钱,塞给了另一人。“妈的,他竟然又自杀了,这次算我赌输了。”
我真是太想放声大笑了。他们在用我每天的生死玩着无聊的筹码游戏。而我这条命的赌注,竟然只有一百块。
真好玩。
这世界便是如此,谁,都别想在我这里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