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钱如意

52、青山小筑

　　陈红玉在家中住了近一月。

　　冯大夫不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陈老爷没有白挨他的针扎，竟一天一天好转了起来。中秋节前，陈老爷终于能够拄拐下地了。

　　陈红玉也总算是松了口气，有心思给院子里的菊花浇水了。

　　“杨大哥先前赠我的扇面上，就绘了梅兰竹菊。”她终于想起自己生命中另外一个男人，“他现在应该在考场上了吧。”

　　钱宝儿算了日子：“应当是第二场了吧。”

　　“中秋他也要在考场过了。”陈红玉手指轻抚一朵□□，“如今夜里凉，也不知道我给他做的衣裳合不合身，暖不暖和。”

　　瞧她那眼巴巴的样子，钱宝儿心道，他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晓得饿了吃饭，冷了添衣？

　　她也不好明着怼，只能一边扫着地，一边安慰道：“姑娘放心吧，杨大哥也不是第一次上考场了，肯定晓得如何照顾自己的。”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察觉这话说得似乎不是很中听，但好在陈红玉只沉浸在对自己心上人的思念之中，丝毫未曾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只一心一意点了花瓣：“老天爷保佑，这次可一定要让他高中啊。”

　　钱宝儿强忍着那句“考场里人人都这么求，老天爷他保佑得过来吗”没说出口，她放好扫帚，看了一眼时辰：“姑娘，该到老爷那边去了。”

　　自从陈老爷能下床了，陈红玉每日早晚都要陪着他去花园里溜达两圈。这也是冯大夫叮嘱的，多走路也有益于他早日恢复。

　　只是今天她们还没出门，就见冯秀云身边的丫鬟小巧过来了：“姑娘，我们少奶奶请你往前厅去一趟。”

　　陈红玉和钱宝儿都觉得奇怪。陈红玉问道：“叫我去前厅做什么？”

　　小巧虽看不惯钱宝儿，但对陈红玉还是客气的：“少奶奶只是命我前来传话，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请姑娘去就知道了。”

　　明知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陈红玉也奈何她不了，只能说道：“知道了，我等下就去。”

　　小巧临走前，还不忘甩给钱宝儿一个不屑的眼神。

　　钱宝儿也不是吃素的，小巧前脚才离开院子，她后脚就端了陈红玉的洗脸水泼在门前，很有一种“你站过的地我都嫌脏”的意味。

　　小巧看得分明，也只能跺脚干生气。

　　然而，钱宝儿并没有得意太久。她陪着陈红玉去到前厅，发现等候在那里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婆子，鬓边沾一朵红绢花，笑起来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处。

　　“哎哟，这就是陈小姐了吧，果真生得貌美如花。”婆子上来就拉了陈红玉的手，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回，最后下定论，“是个好模样。”

　　任是陈红玉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你是？”

　　冯秀云轻笑一声，放下茶杯：“这位是王媒婆，替县里的田老板来相看姑娘的。”

　　“田老板，什么田老板？”陈红玉莫名其妙，随即又火冒三丈，“你们拿我当什么了？随便什么人也能把我叫出来？”

　　就知道她会生气，冯秀云轻掸衣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自小没有个亲娘，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多费些心了，你这样一年大似一年，等拖成了个老姑娘，那时候才叫别人笑话呢。”

　　陈红玉柳眉倒竖：“谁要笑话便笑话去，我不在乎。这亲事我不同意。”她瞪了眼王媒婆，转身就走。

　　钱宝儿紧紧跟着她，听到身后传来冯秀云凉薄的笑声：“好容易人家田老板看中你，到时候嫁去县里，不比死守在乡下的好？你可别不识好歹了。”

　　陈红玉脚下一顿，随即走得更快了。

　　原本她的腿脚就有些不大利索，平时慢慢走路都不显得，如今走快些，并有些一跛一跛起来。

　　钱宝儿怕她摔着，跟在后头叫道：“姑娘，你慢点。”

　　陈红玉哪里肯慢下来，她几乎是飞奔着冲进了她哥哥的书房里：“你们若是嫌我，大可直接告诉我，没的当着外人的面来羞辱我。”

　　不过短短几句话，陈红玉已经泪流满面。

　　陈兴平显然也是知道此事的，他嗫嚅着站了起来：“妹妹，真不是哥哥嫌弃你，实在是田老板看上了你，所以托人来说媒。你知道田老板，那是桃源县有名的富户，你若能嫁进田家，下半辈子也就不用操心了。”

　　陈红玉被气笑：“到底是谁不用操心？是你们，还是我？”

　　陈兴平沉默不语。

　　陈红玉的嗓音都在颤抖：“他为何会看上我？他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个残废的人，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你瞒着他？”

　　陈兴平看起来十分难堪：“田老板只是续弦，他不是要挑那么一等一的……”

　　陈红玉原本还握在胸前的手，在听到她哥哥这句话时，蓦地垂了下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含泪笑着，不住地点头，“原来如今我在你们眼里，就只配这样的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望了眼外头晴朗无云的天：“陈兴平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什么田老板的。”

　　“妹妹！”陈兴平难得大声了起来，“若只是寻常人家来求亲，你不喜欢，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会帮你回绝。可是田老板，”他深深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单是你那头每季出的蚕丝，都是田老板家收的，整个桃源县的蚕丝都是他家的。你若是拒了这门亲事，咱们家的那些营生，还怎么做得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钱宝儿觉得陈红玉的肩膀往下塌了一些。但随即她就又挺直了腰背：“那我就不在这桃源县做买卖，我去别处。”

　　陈兴平大概是觉得，她这话就是小孩子在赌气，所以苦笑：“若是能真这么容易，我还会犯愁吗？只怕这整个州县，咱们家都别想再做生意了。”

　　陈红玉无动于衷：“我不会嫁，便是你们硬要我嫁，你们也只能嫁出去一个死人。”

　　丢下这句话，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钱宝儿看了一眼陈兴平，他无力地坐了回去，颓态毕现。

　　一回到自己房中，陈红玉便摊开了包袱皮，将自己的衣裳胡乱往里面塞。

　　“姑娘……”钱宝儿欲言又止。

　　陈红玉抹了把眼泪：“我们走，离开这里。”

　　钱宝儿站着没动：“可是老爷……”

　　陈红玉此时才想起她爹爹来，她停下了动作，歪倒在床上：“我爹，”她双眼通红，望想钱宝儿，“你信不信，或许他早已经知晓了。”

　　虽然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但钱宝儿还是斟酌着说：“想必老爷也不会答应的。”

　　陈红玉牵起嘴角笑了笑：“横竖我是不肯的，他们非要逼我的话，那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钱宝儿笑了起来。

　　陈红玉微微睁大了眼：“你笑什么？”这种情境下她还能笑得出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钱宝儿过来替她收拾着衣裳：“我笑，是姑娘跟以前不一样了。若是以前的姑娘，定会说，要以死相搏；如今的姑娘，知道死是划不来的，远离才是真。”

　　陈红玉一愣，明明眼角还含着泪呢，自己也笑了起来：“可不是，说死不死的，也只是吓唬别人。真要为这个事去死，确实不值得。”

　　她挑起包袱皮的一角：“反正冯大夫也说了，爹爹恢复得很好，我在家这么久，想必他们也嫌我了，倒不如趁此回去，大家都好。”

　　钱宝儿点头道：“也是，既然姑娘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这就去安排。”

　　春香得知她们要走，还很是奇怪：“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看她意外，钱宝儿便知道，只怕陈家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就连刘管家似乎也被蒙在鼓里，套车的时候，他对着钱宝儿很是为难：“不知为何，前几日才从桑田那边运回来的桑蚕丝，少奶奶让姑娘又一并带走，家里库房也不是放不下呀，更何况过两日就要上县里去了。”

　　钱宝儿看着后头摆着的那几大筐丝线，她心知肚明。看来没等田老板不给她们活路，陈红玉的兄嫂就先断了她的路了。

　　她也没多说，只道：“那便装上吧。”

　　等行李都装得差不多了，钱宝儿回去接陈红玉。

　　路上经过月季花架，却听到后面传来女子的哭声。

　　她循声找了过去，那伏在石桌上哭泣的人的身影，却分外熟悉。这不是早上才跟她闹了一场的小巧吗？

　　她与小巧本就不交好，想来她在这里哭，也并不是为陈红玉和她哭的，所以她也没打算理会，转身就想走。却不妨踩上一节枯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响。

　　小巧抽泣着转过身来，对上她略显尴尬的脸。

　　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钱宝儿抿了抿嘴：“我，我只是碰巧路过，你继续吧。”

　　看小巧的神情，她显然是惊呆了，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人，别人在哭呢，她不劝就算了，还让人家继续哭？

　　所以她咬牙切齿：“钱宝儿，你可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她若不说话还好些，她这一开口，钱宝儿的火蹭的一下也就升了起来。

　　她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先是陈红玉哭，再是小巧哭。她安慰了一个，那是自己的主子也就算了，难不成不相干的人她也要去抚慰？她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那她也不该在这里受别人的冷言冷语，她该去庙里坐着，受八方供奉。

　　她本可以破口大骂的，将心中的怨气发出去。但看小巧哭得花猫似的一张脸，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随便你怎么说吧。”她转身要走。

　　“我奶奶，我奶奶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