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未有涯》山海散人

7、草寇

　　南陵湘城通往南京的官道上，千余骑骑兵呼啸而过，溅起的烟尘有两尺高。
　　有一骑格外突出，一马当先。那便是吴国越王李元风。
　　十一年前，越王李元风还是南泉丽水县的街头乞丐。
　　那年春季，先是大旱，紧跟着瘟疫。村里每天都有人去世，大半个月的时间，李元风的父母先后离世。就剩了一个李元风，当时他十八岁。家里没有一贯钞、一钱银子，买不了棺木，更谈不上坟地。
　　李元风愁得团团转，曾经的田主不忍心，送了他一块地。李元风磕头谢了，葬了父母。
　　接下来怎么过日子呢？父母没留下一寸土、一粒米。李元风饿了些日子，到处找零活做。但，他脾气倔，老是顶撞雇主。做不了几天，雇主就不用他了。
　　于是，他又没着落了。李元风无奈到丽水县城里去讨饭。
　　李元风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他靠在县衙对面的一条巷弄里。
　　李元风饿得昏昏欲睡，有人靠近也不知道了。直到这个人推了推他，“小兄弟？小兄弟？”
　　李元风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苏宫明。
　　苏宫明是丽水县衙的一名书吏，比李元风年长五岁。
　　这一天，苏宫明带李元风到饭馆吃了饭。
　　李元风有时候能要到饭，有时候要不到，就这么在县城里混着。他从其他乞丐那里知道了，苏宫明为人慷慨仗义，丽水县里的很多乞丐都受过他的接济。提到苏宫明，大家都说一句“恩公”。
　　就这样在街上混了一个多月后，一日他在巷子里见到了同村人吴学峰。
　　吴学峰和王应堂当时已经在丽水县附近的南佛山落草一年有余，以打劫过路的商人、车队为生。除了吴、王二人，还有小喽啰五十多个。
　　吴学峰读过书，也曾努力考过举人，始终未中。吴学峰的家境比李元风强点，但离富裕也差得很远。村里一些富裕人家会请吴学峰给家里孩子教教书，但并不长久，收入微薄。
　　王应堂曾在镖局做过镖师。王应堂在内的十几个镖师监守自盗，吞掉了客人的财物。不能再回镖局，逃到了南佛山，落草为寇。
　　吴学峰和王应堂是旧识，王应堂拉吴学峰入伙。吴学峰看着王应堂拿来的百两黄金，同意了。
　　吴学峰给他们这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团伙起了个名字，叫南佛寨。
　　吴学峰比王应堂更有野心，他想发展壮大南佛寨，五十多个小喽啰显然太少了。他常常去丽水县，在那些乞丐中搜罗、挑选那些身材高大的人。同时也打探一些消息，哪儿有机会去哪儿打劫。
　　这一日，他遇到了李元风。
　　吴学峰、王应堂和李元风一起去饭馆，王应堂对李元风高大的身材很满意。对李元风来说，只要有饭吃，有钱花，做什么都行。
　　于是，李元风加入了南佛寨。
　　李元风似乎天生就很会杀人，王应堂让帮派里的武术教头教李元风功夫，半年之内就见到了成效。每次出门打劫，李元风永远跑在第一位，永远杀人最多。
　　帮派里论功排位子，除了元老级的王应堂和军师吴学峰，李元风稳居第三位。其实李元风威望更重，因为他能杀人，也最能解救同伴。
　　李元风在分到第一锭金子的时候，马上跑到了丽水县衙门口，等到苏宫明，把金子送给他。
　　苏宫明不要，李元风把金子塞他手里转头就跑。
　　苏宫明书生一个，自然是追不上李元风。
　　从此，只要李元风不出去打架杀人抢劫，就会去丽水县找苏宫明。和他一起吃饭喝酒，李元风觉得很快乐。
　　弘庆十六年腊月，南佛寨已经发展壮大到一万人，有马五百匹。吴学峰他们打算去丽水县附近的茗城抢一个富户，让山上的兄弟过个丰厚的年。
　　茗城距离南佛山三百里，李元风他们昼伏夜行，第二天夜里亥时到达。前几天已经来这里踩点的兄弟前来接应，一行人潜入城里，到了准备抢劫的宅邸墙外。
　　李元风抬头看了一眼，哎，他不认识匾额上那两个字。
　　原本是不打算杀人的，抢了财物就走。没想到这家里的主人和几个护院，功夫不错，反抗非常激烈。在看到第三个兄弟倒下的时候，李元风不再手软。
　　于是，这个富户无一人生还。
　　弘庆十七年二月，茗城富户被土匪抢劫灭门这件事，传到了丽水县。
　　苏宫明猜到了是李元风他们做得，现在南佛寨已经是整个南泉行省最大的土匪帮派。
　　弘庆十七年六月十日，苏宫明帮知县写文件回执，上司文件上写“六月二十日，南泉臬司衙门和都司，联合剿匪南佛寨。丽水县衙协助。”
　　苏宫明瞬间心跳加速，他深吸一口，稳定心神，写了文件。
　　熬到午时，苏宫明稳步出了县衙。他想着，要找一辆马车赶去南佛山。正焦急着，抬头看到县衙对面的巷口，李元风正站在那里等他。
　　苏宫明快步过去，两人一路挑着小巷子走，到了苏宫明的家里，他把剿匪这件事告诉了李元风，让他赶快逃跑。
　　“没事的哥哥，来了，我就把他们打回去。”李元风看着苏宫明憨憨地笑。
　　六月二十日，南泉的万人剿匪大军到达南佛山脚下。
　　并非南泉卫军不够英勇，而是南佛寨的匪徒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南佛寨，在一个昼夜后，打退了南泉卫军。
　　这是大夏对南佛寨的第一次围剿，铩羽而归。
　　七月底，苏宫明给李元风报信的事情败露，苏宫明和父亲在丽水县被捕入狱。
　　苏宫明入狱第三天，李元风劫狱。
　　自此，苏宫明加入南佛寨。
　　苏宫明家里有几十亩田，他也曾几次考举未中，在丽水县衙做个书案小吏。
　　弘庆十七年八月以后，苏宫明的人生，不一样了。
　　在苏宫明上山前，南佛寨里最有想法、最有野心的是吴学峰。当同样读过书，又在县衙当过差、熟悉朝廷政事的苏宫明加入后，吴学峰就不值一提了。
　　李元风对苏宫明着魔一般的支持，让苏宫明上山就有很高的待遇。再加上苏宫明本就是为南佛寨通风报信才遭此大难，以及山上很多兄弟都曾受过苏宫明的恩惠，或者听过苏宫明仗义疏财的美名，几乎是没有什么争议的，苏宫明成了这个土匪窝的老大。
　　虽然吴学峰还是军师，王应堂也依然很重要，但老大只有一个，就是苏宫明。
　　苏宫明头脑清晰，扩/张和进攻都有计划。
　　他先让兄弟联络附近的海盗，能招揽的招揽，能结交的结交。当然，该接济的，也大力接济。
　　苏宫明给南佛寨定了一项对外宣传的标语“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仁义之师。”只打劫那些贪官污吏和黑心的富商，不祸害普通老百姓，让百姓们不用怕。
　　当然了，贪官贪到什么程度，才算贪官？黑心富商黑到什么程度，才算黑？
　　这些都是苏宫明说了算，他说是，那就去抢了。
　　苏宫明让帮里的兄弟扮做普通农民或者小商贩，在整个南方做宣传。为后来苏宫明占领这些行省，打下良好的群众基础。
　　每当他们抢了大户，就会分一点粮食给大户附近的穷人家。这就导致，很少有人去官府举报南佛寨。甚至有很多人说南佛寨是真的替天行道。
　　这个世间，终究是穷人多。得到的那一点点粮食，就值得他们说南佛寨的好话。
　　南佛寨收获了民心，下一步就是扩大队伍。南泉、南陵、南梧，苏宫明对这三个行省的街头混混、土匪帮派，先礼后兵。先和你好好谈，识时务的归顺过来。不服的，直接火并。这个时期，苏宫明尽可能避免招惹官府，主要是黑吃黑。
　　弘庆十九年秋天，南佛寨已经扩增到四万人。
　　这也让所有人对苏宫明，心服口服。
　　这个时候苏宫明觉得，自己可以挑战一下大夏朝廷了。
　　于是，他开始研究进攻各省衙门和重要城镇，占领南方。
　　这年秋天，从远海回来的海盗朋友给苏宫明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倭寇将来劫掠宁海卫。
　　南佛寨里有两个水上高手——张潭张池，一对儿兄弟，张潭是哥哥。
　　张潭算着倭寇船只常规的行进速度，给了苏宫明一个时间点——明年六月左右，能到宁海卫。
　　于是，苏宫明开始了他的造反计划。
　　苏宫明安排李元风和卢冠南练兵，安排王应堂准备四万人的粮草，和吴学峰商讨如何打南泉巡抚衙门南原府、如何急行军到建康。
　　弘庆二十年三月初，苏宫明带兵攻打南原府。
　　三个昼夜后，南原府两万卫军战死五千人，巡抚和总兵官皆战死。苏宫明占领南原府后，李元风和吴学峰陆续攻陷南泉行省的五个重要城镇。在两个月之内，清剿所有的反抗力量，完全占领南泉行省。
　　弘庆二十年五月中旬，南佛寨兵临南陵行省湘城城下。湘城卫军五千六百人，战死两千人，知府战死。苏宫明占领湘城，等待时机。
　　苏宫明在占领围攻南原府之前，已派人到沧澜江在南陵的渡口张家渡、沿海的宁海港口潜伏。一旦朝廷镇压的兵马来了，他们要有所准备。
　　不料，朝廷出奇的安静。
　　对于近在眼前的南柔沐府，苏宫明很放心。沐家当年有着从龙之功，手握重兵，被大夏皇帝放在大夏的最南端，其提防之心，昭然若揭。弘庆帝不会让沐盛出来剿匪，因为，不想再封沐家了。
　　弘庆二十年六月十八日，苏宫明得知倭寇袭击宁海卫，南佛寨急行军于二十日赶到建康。建康三万卫军，刚刚经历了倭寇的突袭，死伤过半。不敌南佛寨。
　　至此，苏宫明占领了南泉和南陵两个行省，军队扩充到六万人。
　　苏宫明占领建康三天后，大夏的剿匪总督杨司昌率领五万京营士兵，抵达宁海卫。
　　杨司昌出发的时候，建康一切如故。他万万没想到，等他靠岸宁海码头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杨司昌和其随从，对码头官军的围捕措手不及。
　　杨司昌一行共十条船。兵部尚书洪尘绸的船位于船队中央，他后面还有四条船。洪尘绸看码头情况不寻常，找参将来一起看。很快，从前面船队上回来一艘小舟，汇报了码头的情况：反贼苏宫明占领了宁海卫和建康府，杨总督已被贼人围捕。
　　洪尘绸曾长期驻扎北地三边。当时北地一片平静，弘庆帝急调洪尘绸回京，配合杨司昌南下剿匪。不料，等他们到时，宁海卫已经被苏宫明占领。
　　洪尘绸既不熟悉南佛寨，也不熟悉宁海卫。天时地利人和，洪尘绸未占得一项。多年的沙场经验，让洪尘绸当机立断，退守金海卫。
　　洪尘绸命尾船为头船，驶向金海卫。并派小舟召回他前面的一条船，跟随船队返回。
　　洪尘绸凭自己的经验，保全了六条军船和三万士兵。
　　剩余两万士兵，在宁海卫战死五千，其余人在杨司昌的带领下投降苏宫明。
　　从南佛寨攻打南泉府到现在，五年过去。南佛寨从一个土匪帮派，变成了吴国。县衙小吏苏宫明，已是吴王。乞丐李元风，也成了越王。
　　身份地位的变化，让苏宫明和李元风两人的感情，变得复杂。
　　苏宫明看得不仅仅是现有的五个行省，南方其它三个行省势必要收入囊中。一旦统一了南方，下一步就是渡江北伐，拿下整个大夏王朝。
　　只要能达到以上目的，苏宫明可以不择手段。
　　李元风的所图不过一个苏宫明。
　　李元风在漏夜前行，身在皇宫的苏宫明也还没有就寝。
　　苏宫明建吴国后，治国的一切大小章程均参照大夏制度，几乎没有改动。越是如此，苏宫明越是想拥有整个大夏王朝。
　　苗族那罗的投诚，让苏宫明很高兴。
　　整个南方地区，战力最强的是沐府军和土司兵。
　　苗族和瑶族，如果不支持苏宫明，中立不动也是可以的。恼人的是，这些土司左右摇摆，一旦沐府拉拢了他们继续支持大夏，他们联合起来，则更为难打。
　　苏宫明不想损失太多的兵力，他想统一南方，也要防卫倭寇，更要为北伐保留力量。
　　所以，得到苗族的支持，很重要。
　　苗族的人想立自己的族人为皇后，为族人获得最大的利益。
　　其实对苏宫明来说，身边躺着哪个女人，立谁为皇后，并不重要。只要能完成统一大业，一切都可以将就。
　　但，他不得不考虑李元风。
　　李元风凶狠残暴，杀人无数。唯独对他，一片赤诚。
　　没人能看透苏宫明，却谁都看得懂李元风。
　　大道至简。越是如此，苏宫明越是在乎李元风。
　　若他还是县城小吏，李元风还是个乞丐。那，他能得李元风如此相待，可以叹一句“不枉此生”。
　　但不是了，北方有大片的土地等着他们去征伐，他们不该止步于此。
　　大夏北地边境战事不断、北思北园两个行省接连旱灾瘟疫，大夏要增加军饷抵抗古纳国，要拨银子赈灾，要免除灾区的赋役。重重困难，导致大夏一直没有来收取南方。
　　苏宫明当初建立吴国，为了安抚百姓稳定这五个行省，他承诺“三年不纳粮”。建立吴国四年，苏宫明只收了一年的赋税。他不是不想攻打南沽那颗钉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苏宫明揉了揉眉心，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当初南佛寨搜刮的贪官和富商的钱财，如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苏宫明急需扩大地盘，增加财富，才有能力北伐。
　　北边的古纳一直想南下，吞掉大夏。无奈，古纳四个部落，各有首领。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这是古纳迟迟未成功的主要原因。
　　吴国不同。
　　只要统一了南方，苏宫明就可以专心北伐。
　　苏宫明很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