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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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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住福寿堂,不论是景致、大小都是国公府之最。远远见到嘉乐一行人走来,守院门的两个老婆子一个进里面报信,另一个赶紧迎上来,冲她问安行礼,但别的话一句没有。好似锯嘴的葫芦,又像是吓破胆的鹌鹑。
嘉乐等在二门外,在寒风里干站一炷香的时间才被请进去,踏进福寿堂的时候,太夫人“刚好”醒来,嗓门浑厚有力地喊道:“孙媳妇是你吗?快来服侍我老人家穿衣裳。嘶,这该死的天可真冷啊。”
太夫人年纪大不耐寒,嘉乐上一回来福寿堂的时候,这里已经烧上炕了。太夫人起居坐卧都在暖阁里,阁中四角旺旺地烧着火盆。盆中装的是银丝炭,烧的时候不见尘烟,更不会呛人。
嘉乐走进去,一屋子丫鬟仆妇乱哄哄挤在暖阁里,腐朽发臭的老人味混合着劣质的脂粉味迎面袭来。桃枝尚需捏着帕子捂住鼻子,她却像是没有闻到一样,伸手从一个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件刚在暖炉上烘热的圆领衫,弯腰给榻上仅着亵衣的吊梢眼老人穿衣服。
这位老人便是国公府的太夫人、老祖宗。
“哎哟——”
太夫人惊叫一声,伸手摸向后颈,摸到温热濡湿的黏腻之物,摊开手一看,竟然是血。她抓住嘉乐飞快缩回去的手,拔下一只金镶玉的护甲套。
长安贵女中蓄甲者,常佩戴细长的护甲套以保护脆弱的指甲,避免劈裂折断。
嘉乐连忙赔罪:“老祖宗恕罪,孙媳妇毛手毛脚不会伺候人。未曾留意甲套子磨损,竟划破一条血口子。哎哟!这可怎么办?”
太夫人颈后蜇痛,抬手欲掌匡嘉乐面颊,却见娇滴滴的公主先一步倒在宫女身上,恰好避开这一巴掌,口中喊道:“好晕,我的头好晕。”
桃枝和甜杏一人架住嘉乐的一条胳膊,急急告罪道:“我们公主有眩晕症,见血就倒。太夫人容我们公主出去透一口气……”
眼看着嘉乐被扶出去,太夫人双手拍打被褥骂道:“晕死这小娼妇好了!谁把我弄伤的?还碍着她的眼了!区区公主罢了,多娇贵似的。啊呸,瞧她长得那样,要不是皇帝的女儿陪八十台嫁妆都没人肯娶。我天仙似的孙儿,怎么就配了个夜叉?来人!取药来……一个个的干站着干什么,国公府养着你们是让你们白吃蒸饼不干事的吗?”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年小力弱被推搡着上前,太夫人揪过一个,左右开弓扇打数下。打得小丫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这才觉得心里堵着的气顺了。
一个老婆子见状满脸堆笑凑过去,问道:“老祖宗,夜壶等公主来倒吗?”不仅是夜壶,还有痰盂。刚才公主还没进屋的时候,太夫人吩咐让谁都不许动腌臜物,必要让孙媳妇端屎倒尿,伺候她出恭更衣。
太夫人眉毛一竖:“瞧她那样!等她缓过劲儿还不知几时呢?我老人家难道就这样候着她,没有这样的事儿。”说着,她眼睛一眯,死死盯着老婆子看,骂道:“你是不是不想干活?心里还念着俸禄的事,国公府花钱买你们身家性命,供你们一日三餐,还想着拿钱是不识好歹。能干干,不能干趁早滚蛋,我立时喊来牙婆把你拖进暗娼门子里卖了。你虽又老又丑,但总有娶不上黄花大闺女的老鳏夫好你这一口……”
隔着一道屏风,桃枝抚着嘉乐的胸口说:“谁家的太夫人像她这样,屎尿屁暗娼门子的整日挂嘴边,也太不尊重了。”
嘉乐没说话,心里想着: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人都是一样的。
别家的老夫人或许面上够尊重,私底下行事没准比老祖宗嘴里的腌臜还要恶毒。皇宫是世上最讲脸面讲尊重的地方,从后妃到宫人太监争夺起权势来亦是刀霜剑雨严相逼。
相比起来太夫人更好对付,至少她知道太夫人为什么故意为难自己。
小半个时辰后,太夫人裹成熊似的从暖阁里走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不知该称作早膳还是午膳的一顿饭。
嘉乐也已经“缓过劲”来了,孙媳妇站着伺候祖母是应有之礼,嘉乐规规矩矩服侍她用膳。屋子里的人都刚挨过骂,一个犹如鹌鹑缩头缩脑地窝在原地。
太夫人风卷残云般塞进一块炖得软烂的肥肉,端起瓷碗呼噜噜喝粥,咂吧着嘴说:“算起来你嫁进我家已有一年了。宫里是不是又该送钱进府?你年纪轻轻的对钱财没个数,钱抬出宫先我老人家先受累过目一遍。”
宫里年年给嘉乐送钱财,并不是真如太夫人说的“公主太丑,不送钱没人肯娶”,而是皇帝的女儿按例享有食邑,标准为五百户。每一年,朝廷都会按照五百户的标准,发放给公主物资钱财。
这个标准是可以上调的,比如文秀长公主就享有公主食邑五千户,实封一千户。也就是说她不仅享有按五千户标准每年发放的钱财,还享受实实在在的一块封地。虽然对封地上的军政没有插手的权利,但和皇子一样可以前往封地生活。这是先皇和今上爱重她的缘故,而嘉乐嫁给简在帝心的傅国公也不是没得到好处,她的食邑有一千五百之多,已经是当今陛下出嫁的女儿中食邑最多的,更别提她的嫁妆有八十台之多。
出嫁那日第一台嫁妆已经进公主府,最后一台嫁妆还没有抬进长街,不怪本就眼皮子浅的太夫人眼红,嘉乐也眼热。
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还都独属于她。
嘉乐犹如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对一切财富的源头傅国公更是爱入骨髓,就算傅国公指着鹿对她说是马,她也会立刻点头附和“这匹马长着梅花真别致”。
太夫人一边说着,咀嚼吞咽之声不绝于耳。这位老太太不是第一回打她嫁妆的主意,也从不吝啬用粗浅到直白的手段从她手里强抢,未必是老太太太傻,不过是仗着一个“孝”字。她老迈是长辈,晚辈们自然要孝顺她。
不孝顺怎么办?她会闹。
嘉乐说:“老祖宗慈爱,这点小事怎么让您费心。这笔钱在正元节后便送到公主府,现已造册入库。”
“这样啊……”
太夫人丢下象牙箸,撩起袖子一抹嘴,油腻腻的手伸出来,袭击嘉乐的肚子,隔着衣服在柔软的肚皮上东摸西摸。眼睛一鼓,眼仁往上飘,露出凶戾的眼白。
一瞬间图穷匕见。
“怎的,肚皮还没消息?我嫁到老傅家第一年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烧饼似的圆脸,手脚像是雪白的藕节,九斤八两。谁不夸孩子一句壮实好养,哪像你——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纵是公主娶回家又有何用?”
嘉乐强忍不适,只觉得在腹间游走的手是一条阴凉无比的蛇,自己好好一个活人仿佛变成一件可以让人评头论足的死物。
“你是怎么当上公主的?还不是我的五个儿子拼上性命,老李家才能打下江山。否则你爷爷不知道还在哪个坑里挑大粪呢!你呢,不过是一个村妇丫头的命。姓李的没有良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鸟打完就毁掉弓什么的……不推磨就杀掉驴之类的……”
嘉乐轻声道:“太夫人,这话不能乱说。”
太夫人收回手,怒道:“这里哪有你教训我的份。哼!小妇养的贱人!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又有哪句话是我老人家不配说的。你爷爷——太祖皇帝见到我老人家还需唤我一声老嫂子,冬日里无食他腆着脸在我家混吃混喝的样子历历在目。我男人和他歃血结拜,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人是异姓兄弟。李家的儿子面对我该执子侄礼,却是得势忘本。狗皇帝,昏君无道……”
“住口,”嘉乐骤然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您是我的长辈,我本不应该顶撞您,但圣人有言,天地君亲师。对君王的尊重应该排在长辈的前面,辱君者,臣当拔剑击之。”
她抽出袖剑,高声道:“冒犯长辈的罪责,我之后再领受。”
太夫人慌忙站起来,把红木圆角凳带倒,发出嘭一声响,喊道:“我说错话了,是我说错话了,你快把刀收起来,你怎么来请安还带利器呢?”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嘉乐被按着坐下来,袖剑也被收起来。太夫人躲在幔帐后面,喘息着喊道:“把药端来。”
一碗冒着热气碗放在嘉乐的面前,里面是乌漆墨黑还漂浮着不明粉末和尘灰的药。
“这是我苦心寻来的生子秘方,你不像我老人家是宜男之相,女人中的极品,只得借助一些手段才能快快为傅家诞育血脉——喝吧!孙媳妇,我让你喝药总没问题吧?”
这一碗显然不是什么正经药。
嘉乐不想喝,但她知道不能不喝,否则还有千般万般的为难在后头,故而笑道:“多谢太夫人赐药。”伸手端起碗,豪迈地嘬一大口。下一瞬,面皮子涨红,浑身发抖,连连作呕,身子抖得犹如癫痫发作,药汁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
太夫人跳起来道:“快撵她出去,别弄脏我的地方。”
桃枝连忙将嘉乐扶起来,走出福寿堂后面传来的脏污唾骂之声依旧不绝于耳。她早几个月还会不平道“您可是公主,太夫人怎么能这样”,如今已经习惯了。
嘉乐蹲在草丛边将嘴里的药吐出来,桃枝立刻命人取来清水给她漱口,口中道:“取国公爷的牌子请太医来看一看。”
太夫人处能有什么正经的生子秘方?而且公主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
嘉乐摇头,一口药一滴都没有入喉。
她刚才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想要在冷宫里平安长大总要有一些傍身的技能。
嘉乐站起来,对桃子说:“回府吧。”
每次来到福寿堂,她都要为自己的一样东西据理力争。
这件东西是她从前在宫里没有,成为公主嫁给傅国公之后才得到的。
那是做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