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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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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四年·夏
“猫哥,天好像快黑了。”
这天——早就分不清昼夜了。
“人们没的吃就去抓街上的老鼠,然后大批大批地感染瘟疫,导致大明子民难以抵抗外敌,节节溃败。你说,这场劫难到底该怨谁呢?”
猞猁已经陪在陈玉衡身边快三十年了,亲眼看着他从懵懂少年到两鬓斑白,这些年里陈玉衡变化了不少,唯一没变的就是爱管闲事的性格。猞猁有它自己的计数方式,每跟着陈玉衡做一件好事就从树上折一段枯枝,几十年下来枯枝已经在墙角堆出了尖儿,其中还不乏有些硬的被燕子叼进了窝里。
“唉,谁也怨不得啊,耗子得吃饭,人也得吃饭。都是积贫积弱攒下的祸根。”
从气候无常天灾频发。
从地主官绅沆瀣一气。
从流亡灾民放火抢粮。
从运输部队克扣军饷。
症结早就产生了,也许就在太阳炙烤大地的那个午后。
猞猁活了很多年,也见识过大大小小的瘟疫,它知道有种法子可能会对感染疫病的人产生效果,可它不敢告诉陈玉衡,以陈玉衡的性格,一旦知道了这个方法估计会天天跑到街上救人,它不想看着陈玉衡也感染瘟疫。
“猫哥,我这个人窝窝囊囊大半辈子,没娶上媳妇,没置办家业,从来都住在这个破房子里,穷困潦倒的,时间过的可真快啊!”陈玉衡长叹一声。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二十多年前师父那个年纪,每次下过雨陈玉衡总会照着地上的水窝窝打量,毕竟是老了,脸不如年轻时滋润了,下巴也长了长长的胡子,可为什么就不出师父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到底是山上的风水养人还是他本来就不是修行的面相?
陈玉衡想不懂的时候索性就不去想,管他适不适合修道,当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头”多好,如果一直待在山上也遇不着这么多有趣的人和事。
即便猞猁不教他治病的法子,陈玉衡依旧天天闲不着。陈玉衡识文断字,帮邻居乡里念信写字不成问题,哪家的儿子传信报平安,哪家要写状子,哪家人死了要写祭文,通通来找陈玉衡,那些识字的先生害怕染上鼠疫早就闭门不出了,唯有陈玉衡照单全收,若是有钱给他,他就拿着,没钱的话也不要紧,只要道声谢就可以了。
每当这时,猞猁总会坐到桌子上给他撑场面,单主没法当面取信的时候,它就帮陈玉衡把写好的书信送到单主家里。猞猁也想替他多分担些,不过它更担心的是陈玉衡的身体。
“咳咳…咳…猫哥,这封…咳啊…王屠户家里的…
…你快点去啊。”
猞猁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猫哥回来的时候嘴里咬着一条水蛭,水蛭能吸血,它从前见过有大夫通过给病人放血从而医好鼠疫。
“猫哥…你这是要干什么?”陈玉衡躺在床上,胸腔艰难地起伏着,看到猫哥回来,强撑着神子想坐起来。
猞猁没理会他,反而毫不犹豫地撕开陈玉衡的袖子,将水蛭铺到他胳膊上。
“嘶——”
“忍着点吧,多爱惜爱惜自己,命可就这么一条。”
“好…好,我听你的。”
陈玉衡卧病的这些天,猞猁总会从外面带回来些黄连、半夏、丹皮之类的草药,强制陈玉衡熬汤喝,如果陈玉衡不听,它就用大爪子揍他,陈玉衡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它来。
病还没好利索,陈玉衡又开始忙了,这回不再是代写书信,他翻出几年前的木箱子,改装了改装变成便携的药箱,他想着既然猫哥的法子管用,何不推广下去救更多人?
就这样,陈玉衡成了城里唯一懂得医治鼠疫的人,猫哥给的方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对抗鼠疫最管用的方法。
小城里的鼠疫是得到了抑制,其他地方依旧饱受疾病肆虐,陈玉衡又何尝不想将余生化作一名游医,走到哪儿救到哪儿,让人们不再受病痛折磨。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在有些困了,好想长长地睡一觉。在梦里,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爹娘、师父,还有多年前他被罚站的那片围墙。
阳光是那样明媚,照耀着围墙边的小树,一人,一猫无忧无虑地躺在墙根打着呼噜,任由屁股被炎热的土地烙的生疼也不愿挪窝,仿佛一动弹,这幅美好的图景就会随着风烟消云散。
在陈玉衡最后几天时间里,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猫儿哥。猫哥总能看到他的丹田上方虚浮着一团气,以前常听前辈们说,这口气是生灵的命魂,本该存在于他们体内的。一旦这口气散掉,命也就没了。
所以猞猁用爪子去触碰那团气,想把它按回陈玉衡体内,可是它使出浑身解数也还是触碰不到,那团气若即若离的,如同昭示着它终将散入空中的命运。
“…猫儿哥,你在抓萤火虫吗?”
陈玉衡一句话将它带回二十五年前的晚上。
……
“唉,今天阴天,不能数星星了…不过没关系,猫儿哥,走,咱们去抓萤火虫。”
……
“猫儿哥你看,有了这些萤火虫,咱们在屋里也能看星星!唔…最亮的那颗是我,叫玉衡,你记住了嘛?”
……
“猫儿哥,我娘生了十二个孩子,我上面还有八个哥哥两个姐姐,要不你就做我的九哥吧,入我陈家的族谱,这样我陈玉衡也算有仙缘的人啦!”
……
陈玉衡…你是要死了么?
猞猁是本是山林野兽,桀骜不驯,吃肉饮血,对生死从来都没有什么概念。
可为什么——明明快要死掉的是陈玉衡,而感到悲伤的却是自己呢?
“猫儿哥…”陈玉衡慢慢地抬起胳膊,他好想再摸摸猫儿哥的头,无论何时,只要猫儿哥在,他就会感到无比心安。
“玉衡…北斗七星里的第三颗,你要记得我啊…”
猞猁将脑袋埋在他的臂弯里,一如几十年前他们守着两块葱油饼在破房子里将就的那晚。
“我记住了,你是北斗七星里最亮的那一颗。
陈玉衡,你从来都不是窝囊废,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等猞猁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
陈玉衡是笑着走的。小小的房子里,最后陪伴着他的也只有猫儿哥。可是这又怎样呢?至少自己这一生治病救人,帮助邻里,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有意义的。猫儿哥老是笑话他笨,笨又何尝不是件好事,不聪明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他就很开心。
当阳光洒进窗棂,有那么一瞬间,猞猁觉得现在的场景同几十年前没有区别,它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最后,他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万历四十二年夏天的那个午后,一人,一猫,悠闲自在地靠在墙角,酣然入梦。
人生何其短。
人生何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