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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二)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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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是个好地方,黄金海岸在冬天也舒适温暖。相对来说上野就不够浪漫,人太多。三井寿喜欢人多热闹,但总有得独处的时候。十二月底了,新年近在眼前,又要长一岁。
长大真讨厌啊,不能哭闹着要糖果。
南烈臭不要脸地请了两周假,昨天跑回了关西,抛下三井一个人在空屋子里。大学生一个人过圣诞节很丢脸好吗?不过就算南不回去也得陪不知第几任女朋友,三井总不能没眼色地跑去当电灯泡。
为什么念大学就要恋爱呢?无聊死了!三井从冰箱里找出一盒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饺子,烧了一锅水,丢进去煮。
睡衣没有口袋,手不知放哪儿合适,空荡的客厅里,电视在播不知什么综艺,忽而大笑、忽而掌声、忽而冒出个古怪的音调,搅得他心跟着乱蹦。
他几步过去关掉电视,耳朵安静了,心里却越发荒凉。孤单,是每个人的必修课。
再回到厨房,炉子上的白钢锅口冒出一层飘荡的水汽掺杂香味,他凑过去见饺子们白白胖胖在沸水里翻腾,挤在一起,它们一定不觉得孤单。
他不大会做饭,看不出熟了没,捞一只出来尝,饺子夹开,皮泛白,馅深红,还有些生,回手盖上盖子,手撑在台面上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
一年中白天最短的几天,太阳已经被吞没,剩下半死不活的一抹紫霞。
锅扑了,白沫子从锅边涌出来,掉在炉沿上,滋滋地响。他赶紧关火掀锅盖,找抹布擦,被锅边烫了手,紧忙一缩。原本埋在情绪深处的烦躁被挤了出来,他强压着,把灶台收拾干净,捞饺子。煮过劲儿了,软塌塌的,破了好几个,锅里饺子汤上漂了层油。
真倒胃口,那盘饺子摆在一边,他看看就不想吃,回手先去把锅里的水倒掉,发现锅底粘了好几个破败的皮。哐地一声,锅摔进水池,接着盘子和丑模丑样的水饺一起进了垃圾桶。
耳边又安静下来,静得听到耳鸣。摔掉它们三井的心情也没轻松点,一个人,生气都不知生给谁看,还得自己消化。
他又看了眼天,紫霞被夜吞没了。顺便吐出一个五色杂乱的霓虹世界。窗外的灯看起来颇赛博朋克。毫无生活品质的荒芜感。
三井寿终于还是去找电话,播了个不用翻电话本的号码。
“喂?”
“莉香,在哪儿?”
“在吃烤肉,来吗?”
“我带你回湘南玩。”
“啊?嗯……”
“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这个晚上怎么办?三井挂上电话,看了眼表,五点钟,他有点饿。他舌尖莫名尝到些记忆深处的味道,皮酥肉厚的牛肉馅饼,咬下去汁液充满口腔。
要不要去吃个馅饼?
中华料理店,客人不算多,松木色地板、松木色板式餐桌,鲜红的塑料椅子,干净整洁,跟快餐炸鸡店差不多。三井坐到落地玻璃前,点了煎饺和小笼包,两手交叉,看街上车来车往,眼前的繁忙帮他驱走孤独感。
也挺好,一个人正经找个高级餐厅,又是刀叉、又是红酒,看起来傻透了。只有快餐,一个人吃也不违和。
餐送到他面前,他捡出筷子夹了只煎饺,送进嘴里的第一口便无奈地笑了。还是日式味道,估计整个霓虹也找不出一家馆子,能做出老北京风味。
很难说遇见过最好的,到底是不是好事,假如总有一天要失去的话。
次日清晨,太阳刚升起来,亮晶晶一团。三井套了件纯黑皮夹克,粗大的斜拉链带着野性,配他的机车很合适。风有些凉,他半路停下将拉链拉上一半,耍酷之前先别感冒吧,早知道这么冷他该穿件长款风衣。
昨天困扰他的孤单感,在今天带莉香回湘南玩的期待中,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停在莉香住的公寓楼下,拿腿当机车支架,摘下他的黑色头盔抱在怀里。从后视镜打量自己一眼,手指梳过头发,发丝又弹回去,自己都觉得自己帅到没天理。
很快,莉香从楼里匆匆走出来,扬起愉快的笑脸,浅蓝羊绒风衣之下是青春曲线。
要不是性别不合适,他们走到哪儿都一定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儿。
机车留在了新干线的上野站,三井没坚持。莉香常说他太任性,但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任性,而是做对的事,他说他是“坚持自我”。
比如现在,他就答应了坐新干线回去。
路程不长,莉香从她松松垮垮的小羊皮单肩包里翻出本小说看,同时塞给三井自己整理的课堂笔记。等一月份过了成人节,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
“我也要看小说,喂!”
三井凑过去抢莉香手里的书,莉香将手举得高高的,笑着摇头,“你再不背单词又要挂科了!别小看了大学英语啊。”
谁会在新干线上背单词,太丢脸了!三井不依不饶,接着抢那本半新的书。莉香有夹书签的习惯,很容易被猜到读到了哪一页。
在她闪躲间,三井忽然发现他们离得很近,他莫名记起莉香提过的一个假设,手撑在座椅靠背和车窗玻璃之间,居高临下看着莉香那双弯弯的眉,轻描淡写到:“要不要和我试试?”
莉香卡壳了几秒,嬉笑出来:“你说晚了,我交到新女朋友了。”
趁她分神,三井欠身抽出莉香高举的小说,也笑,坐回去,“你自个背单词吧。”
“三井君真的太坏了!”莉香撒娇似的说着,从包里取了另一本还全新的小说出来,拍到三井腿上,“你看这个啦,看一半的还我。”
车在湘北有站,步行几分钟,就是湘北高校。上大学之后,三井回来过两次,一次是IH之前,给学弟们加油,另一次是IH之后,回来嘲笑他们还是没能称霸全国,虽然赢了爱和报了仇,却被新的山王挡在了四强之外。
这一次,三井算着,冬季赛已经结束了。
通向篮球馆的那条路一如既往的清净,只是冬已深,时时有枯叶飘落,斑驳了回忆。“莉香”,三井跟矮他25厘米的莉香慢慢聊天:“我高中时候,可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同年级里没几个不认识我的。”
莉香背着手,纯白的单肩包刚好被胳膊压住,羊绒风衣敞着,露出宽松的及膝羊绒裙子和玫瑰金毛衣链,在必须穿校服的高中校园里,很显眼。
“你现在也很有名啊,三井,你不知道吗?”
她的眼睛只比他的臂弯高一点,其实三井这家伙,虽然任性,但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人。比如会配合她的步子,走在她身侧,帮她提重物,夜里送她回公寓,随时都可以叫出来陪她消磨时间。
“啊~”莉香的眼睛扫过几辆半新不旧的单车,果然驾机车的男人很帅,“前几天还有二年级学姐来跟我下战书,说要抢走你呐。”
三井轻快地笑,甩甩并不长看不出甩动效果的短发,“我这么帅,有人追才对。”
也许因为冷,湘北篮球馆的大门关着。三井带莉香走了室内那扇门,还有些距离就听见了熟悉的吵闹声。他拍上额头,叹到:“这么早就在,我还当能避开那小子。莉香,里面有只红头发皮猴。”
门打开,声音突然扑面而来,整个篮球架都在颤抖。花道刚在一年级学弟头顶上灌篮,心情大好,去看晴子,晴子正往门口走过去。
“三井学长,你回来玩的吗?好久不见。”晴子甜甜地笑,又向莉香问好,做了自我介绍,想问,担心失礼。
莉香笑说只是朋友,晴子便对三井笑说那学长可要加油,花道插嘴进来:“喂,他可是不良过的,你还是别理他的好。”
一颗篮球奔着花道后脑勺飞过来,跟着是个冷冷的声调:“你还输10分呢,回来接着打比赛。”
三井坏心眼地没提醒花道,眼看他被砸个正着。湘北篮球馆有那两个活宝便不会寂寞,可惜安西老师不在,对于三井来说,算是点儿小小遗憾。
从湘北高中出来,已经过了正午。按三井的想法,不如在湘北附近吃点东西,下午去江之岛逛逛,镰仓的海比东京湾干净漂亮,人又少,很舒适。不过莉香想去横滨吃生马面,虽然离他们念的大学不远,莉香其实没去过横滨,她对购物天堂更有兴趣。
起风了,云层聚积,温度倒还好。三井拉开皮夹克拉链,敞着,暖白的薄毛衫跟黑外套形成鲜明反差。
他看看列车时刻表,弯起指头刮了下莉香的鼻子,佯怒道:“我就说驾机车来,你偏要坐新干线,从这儿去横滨,有等车的时间,驾车都到了。”
这纯属他不讲理,不出意外被莉香那双杏核眼狠狠地剜。她抓着包带,把背包甩在肩头,昂首挺胸走前面,像个小公主。
横滨啊,他其实有点怕回去。盯着莉香背影的这一刻,他忽然察觉他就是为了被莉香拉回横滨,才约她回湘南。
玉泉本店对面是伊势大厦,三井整顿饭都魂不守舍。莉香顺着三井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对面的商业大厦,那座足有70层的方塔是很气派,也不用看得如此入迷啊。
她慢慢凑到三井耳边,突然喊:“喂!”
三井往后闪拉着莉香往自己怀里带,拉得莉香失去了平衡,肩膀歪下去。他没什么精神,也懒得笑,只说“我又没傻,看不见你的小动作吗”。
“你到底在看什么?对面的大厦有故事?”莉香好奇地问。
三井喝了一口面汤才说:“有故事,一会儿我带你过去。”
伊势大厦B座3楼,是个环形展示画廊,中间部分隔成许多工作室,多半也与绘画、书法、雕塑这类艺术创作有关。三井带着莉香爬步梯,走进色彩斑斓的走廊,踱着方步,给边欣赏墙上的各种画作,边讲他学素描时候的事。
“其实我压根不喜欢画画,我本来想通过篮球特招上大学的。”
莉香陪着三井缓缓走,“不会吧?我看你挺喜欢,你不是常去上野公园写生?”
“啊,”三井深吸口气,决断道:“因为拿起画笔,就好像那些日子依然在。”
“我说你呀,三井君,”莉香挽住三井的胳膊,笑到:“故事可不能讲一半,麻烦你坦率点。”
莉香右边脸颊有一只浅浅的梨涡,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娇俏活泼。体贴都像在撒娇,莉香可真好,三井想,她总能然他放松下来。
“你能信吗?教我素描的老师,是个暴走族。”
高考之后三井寿回来过一次,可那间画室租给了不认识的人卖念珠、琥珀之类的小玩意,那是差不多一年之前的事了。他想这次他可以当个顾客,给莉香买一枚琥珀胸针或者半宝石发卡。
他指着走廊尽头,“就是转角那间,当时是他的画室。我第一次来,他说我是个没礼貌的小屁孩儿。”
莉香颇有兴致,拖着三井的小臂大步往前走,“真想知道三井君高中时候的样子啊,照片有吧?回去找给我看,算你报答我陪你这么久。”
“我都请你吃午饭了喂。”
“可你心不在焉,害我午饭没吃好,我都没叫你给我买胃药。”
转角越来越近,已经看见那间画室的玻璃上糊满了牛皮纸,似乎没经营。三井的步子越发沉,所谓近乡情怯。他拽住莉香的手,让她慢一点,想说什么,忽然直愣愣停住。
“怎么了?”莉香转向三井,看他愣神,晃晃他的手,“三井?”
画室低矮的门口钻出一个人来,大步从她和他身边走过,很快消失在步梯间门口。
伊势大厦共有8部电梯。三井放开手跑去最近一部,下到负2冲出轿厢,眼睛正抓到宽阔的背留下的残影。血脉攥住他的心脏,他不知乘着架机车后排兜过多少大街小巷,绝不会看错。
绝不会错的!
胳膊被晃动,有个声音问“……有什么吗”?
地库出口黑洞洞的,突然一片雪亮,三井猛吸口气,眼见转下来一台轿车,他这口气呼了出来。“嗯”,他无意义地应到,地面和墙上画着许多反光的导向箭头,指向出口。“你自己先回上野行吗?我有点事。”
“行是行啦~喂,你没关系?”
“哼”,他咬牙切齿,“劳资弄死他!”
当年三井寿学画的时候,在横须贺一间loft住了挺长一段时间。那个粗粝工业风的屋子装着他一团乱麻的青春。给出租车司机指路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恍惚,他是真的看见他了?不会是幻觉吧。
青春岁月,每天都不同,更遑论时隔两年。
如今他想,他在长大,他在变老,哼,老胳膊老腿的,不信劳资现在还压不住他!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捯饬、捯饬,还穿那件皮夹克、驾那台破车,穷死他算了!
出租车甩开的一排排房子和黄绿斑驳的树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它们跟他一样,似乎被时光遗忘了,也许再过二十年他也还是略带沧桑的脸颊和黑亮的卷发。
他怎么能轻易从劳资身边走过好像劳资不存在似的都不停一下眼珠就算不给老子一个熊抱至少也该揉揉劳资的头发说我想你了或者你怎么又长高了不然问问你是来找我的吗再不然给他个爆栗子责备他的眼神没礼貌哪怕说一句好久不见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纠缠一年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故事!!
“……喂!一万八,你是不想给钱还是不想下车。”
“抢钱啊一万八!”三井没好气儿地从皮夹子里往出抽钞票,赌着气塞进司机师傅手里,脸色狰狞得好像要咬人,反手摔上车门。
眼前十米就是那栋三层的loft了。一阵凉风钻进他夹克领子里,因为刚才的出租车里暖和,要不就是因为赌气,他背上有层薄汗,此刻被冷风一吹,他狠狠打了个激灵,从心尖颤抖到手指头。
与周围规矩的浅色一户建截然不同,loft外墙涂得花哨,天蓝打底,漫不经心勾出五彩曲线,旧了,有些枫藤攀附,因为冷而呈现金红,想来光线好的时候会很鲜亮,可此时天色彻底阴沉下来,眼前的色彩也显得破败。
不像有人住。
有人?没人?麻蛋的总得看看才知道!
三井手插进口袋,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冰凉钥匙,攥着,几步走到门口,门上一层灰。他试了几下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去,转动时手感滞涩。藤蔓缠住了他,让他无处可躲,风愈急从裤管凉飕飕往身上钻,半晌,他长叹了口气,这是没人啊。
钥匙再转不动,他慢慢拉开挂着层均匀的灰的蓝色包木门,门轴吱吱响。有灰被钻进屋子的冷风扬起,给原本便灰暗的水泥本色墙和地面更涂了层透不过气的迷雾。呛人,他扇了两下,退后半步。
这次可以彻底死心了。三井觉得鼻尖冻得发酸,冬天什么时候才过去啊。
他又退两步,在就这么走掉还是好歹带上门之间犹豫不定,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他:
“不去陪女朋友跑这儿来干嘛?”
额头上忽然凉凉的。三井抬起指尖沾上去,湿的。他扬起脸,雪片,疏疏密密洋洋洒洒,飘到最后终究要落地。
原来下雪是这样浪漫的啊。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