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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往事随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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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突然振臂一挥,拂开穆枫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淡淡说道:“我还未说完。”
他仰起头看向那片树林,沉思片刻,又继续说道:“你父亲,其实并未真正对南天教做出过什么事。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他和丁千行、天枢关系本不太好。穆家身为白道武林中坚力量,本就不该和南天教中人物厮混。他却因为韩戎和我的关系,和丁千行等人也走得近了。后来你外公一家惨死,韩穆两家交恶,你父亲和韩戎之事隐隐传到江湖,为保他和穆家的名声,丁千行便放出风声。”
冯三看着穆枫笑了笑,道:“所以穆剑成嫉恶如仇,和南天教势不两立,一大半是南天教自己放出的假消息。”
穆枫绝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
其实也不算想不到,他也已隐隐察觉,无论丁千行还是陆天枢,提到父亲时都不太像是当真有深仇的人。
虽说武林尊重强者,却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其中关系竟复杂至此。
冯三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道:“名声这些东西不过身外物,于我们而言皆是无用。既能帮到朋友,又何需吝啬。况且南天教邪魔外道,本就没什么好名声。丁千行看得开得很。”
穆枫默默点了点头,想起多年前江湖之上,冯三等人纵横捭阖,任侠仗义的场景,不禁悠然神往。
恨不能早生十几年,也可和他们驰骋江湖。
冯三转身看见他的表情,知他所想,笑道:“穆少爷,这个江湖,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穆枫摇了摇头,刚才冯三不答他那句话,他便知道他在逃避。
冯三对自己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亲生父母之上,自己心中所想他绝不会不知。
他既不想提及,自己也不用多花心思解释。
只是脸上,自然便有些犹豫之色。
冯三叹了口气,将手盖在穆枫手上,道:“穆少爷,你还太年轻,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还太少。等到将来有一日,你终会遇见愿意厮守一生,情深一往的人的。少年时的迷恋,往往做不得主。”
穆枫不想受这等教育。
他是还年轻,可三年前江北城中他穆枫的大名就已遍传花街柳巷。
只是多说却是无益。
遥想当年,冯三所交之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自己和他们相比,却还差得远了。
即便是同辈的巫昊天和丁世开等人,他也有所不及。
更别说传说一般的人物韩戎之辈了。
穆枫思索片刻,开口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师傅,你肯教我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
冯三看他半晌,笑道:“故人之子,我们原本都有责任。可丁千行一个天枢一个丁世开都已搞不定,剩我一个闲云野鹤,自然就该是我担起这责任来。”
穆枫沉默片刻,又问:“你既与父亲等人交好,共同闯荡江湖,为何却少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冯三摇了摇头,道:“年轻之时我所习武功招招狠辣,出手常伤人命,所以渐少与人动手。后来更是常年查探无名阁楼消息,更是绝迹江湖。退回去十年,或许还有人偶尔能想起冯家有个三公子,到现在,只怕还记得我的,就是那几个老友了。”
穆枫忍不住笑了,说道:“那只是因为你也瞧他们不起,不欲和他们结交罢了。否则真正和你接触相处过的人,又有几人能真正忘记惊采绝艳的冯三公子。”
冯三哈哈一笑,伸手在他额头一弹,笑骂:“居然开师傅玩笑。”
看了看树影,道:“出来已经很久,回去吧。”
又道:“穆少爷,当年纠葛我已讲清,韩威虽然有极大嫌疑,但却始终没有证据。后来韩戎终身未娶,韩家这一支算是绝了后,他老年丧子,也是可怜之人。况且,”
他顿了一下,似乎极为犹豫,终究还是说道:“况且为人父母,出发点总是为了自家孩子。你可明白?”
穆枫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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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一出去,将近一个时辰才归。
海棠山庄酒席已开,韩威一见冯三踏入花厅,便大声笑道:“三小子,竟晚来如此之久。先前便说了绝不可逃酒,这下该怎么罚你。”
冯三含笑入座,自端了酒杯道:“晚辈当自罚三杯。”
韩威眼一瞪,笑道:“三杯哪里够!”
转身吩咐人直接抱了一小坛酒上来。
虽然只是一小坛,只怕拿大碗来也可装得五六碗。
冯三却丝毫未推迟,抱起酒坛一口气喝干,笑道:“好酒,似已有多年未曾喝到韩府佳酿了。”
丁千行笑道:“老爷子,只怕他本就是故意来迟,骗你好酒喝的。”
韩威哈哈大笑,似乎极是高兴,道:“你们几个小子,等闲不肯上门。特别是天枢,在回风镇一住三年,竟然从未来看我老头子一次,该罚。”
他这一声该罚,又是一坛酒见了底。
穆枫坐在冯三身旁,带着微笑看着眼前这一切。
眼看冯三又是一坛酒下了肚,他有些担心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些吃食到冯三碗里。
韩威一眼便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大笑道:“好,好,知道照顾师傅了。看着世开他们这一代人都成长起来,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行啊。”
丁千行一招手,已有下人抱上来一坛酒。他双手将酒端起,笑道:“谁敢说您老人家老了?该罚!”
韩威更是高兴,接过酒坛也不推迟,一口气喝干,笑道:“我这个老头子很久未曾如此高兴了。”
丁千行又是一招手,下人含笑直接将酒递到了韩威面前。韩威假意一瞪眼,却又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接过酒坛大笑道:“好,今日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们喝个痛快!”
冯三离席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他酒量本来极好,但也掌不住这么多坛陈酿一口气灌下。
穆枫叹了口气,伸手托在冯三腋下,回头一看酒桌之上,一时杯盘狼藉。
丁世开也正苦笑着扶起他叔叔。
只有陆天枢和韩威还努力睁大眼睛,谁都不肯服输地拼酒。
穆枫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让下人带路,无论如何先将冯三扶回客房休息再说。
那带路的下人四十岁左右年纪,看起来十分机灵。
将穆枫带到一处小巧的单独院落后,笑道:“小人已经吩咐过厨房送醒酒汤来这里。”
又笑道:“只怕已有四五年没有见到冯三公子和丁公子等人了,老爷今天真是高兴。”
又看了看冯三,笑道:“三公子还是爱易容得紧。”
穆枫心中一动,冯三此次出门虽然是易了容的,但和他熟悉之人似乎一眼便能认出。
陆天枢等人就算了,怎么连海棠山庄一个下人都如此明察秋毫?
他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常常见到我师傅吗?”
那人点了点头,道:“以前三公子和陆公子是府中常客,每次来都和少爷喝得大醉,每次都是住在这里。他说他喜欢这小院中几株海棠。”
穆枫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师傅今日易了容的,你又怎能一眼看出?”
那人道:“三公子那双眼,无论怎样易容都不会改变。他眼睛生得好看,看过的人很难忘记。”
又看了看穆枫,道:“说起来和小公子你真有几分挂像,你是冯家晚辈么?”
穆枫笑而不语,又问道:“你知道冯家吗?”
他对这个问题也好奇很久,武林中无论正邪两道,都从未听过有一个冯家。
那人却摇了摇头,笑道:“我们只知道三公子姓冯,至于别的,却不清楚。”
侧头想了想似乎又要说什么,冯三慵懒的笑语却插了进来:“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
声音清明,听不出半点醉意。
穆枫脸一红,他师傅装醉并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被抓现行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却是当着旁人的面,让他不由觉得几分尴尬。
那人却十分机灵,连忙行了个礼笑道:“小人先退下了。”
转身出了房门,还细心地替两人掩好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沉默间只能听见二人悠长的呼吸此起彼伏。
穆枫耐不过沉默,只得先开口,呐呐说道:“师傅你又装醉。”
冯三将一只胳膊横在头上,遮住了眼睛,低低笑道:“还学会先发制人了。嗯?”
穆枫红着脸偏过头去,低声道:“我以为经过下午,我们之间已没有秘密。”
冯三沉默了片刻,冲他勾了勾手指,笑道:“你过来。”
穆枫依言走进,侧坐在床沿之上。
冯三待他坐下,却是一言不发,右手食指中指微弯,已勾向穆枫脖子。
穆枫头一仰,避过这一击。
他知道自己怎么都快不过冯三,若他真想打中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所以并不闪避,并指作剑,模拟剑招,抢先攻向冯三右手。
冯三点头赞道:“很好。”
这一次出手更快,穆枫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右手就已到了自己眼前。
他再要如刚才那样出剑已来不及,头一仰,竟张口咬住了冯三的手指。
当然牙齿并未用力。
冯三似乎并未想到他竟用这样的招数,哭笑不得,收回了手去笑骂道:“我这几年就教出一只小狗来?”
穆枫心中微微一荡。
冯三喝了酒就算并未真醉,但那几坛陈酿却也不是白水。
淡淡酒香混着冯三身上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充斥鼻尖,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他手指的触觉……
穆枫突然觉得心跳有些不受控制起来,就像打雷一样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一时间又是满屋沉寂,穆枫耳中只听得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冯三再出手时,正是穆枫最为神不守舍的时候。
他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冯三弯曲的手指就已勾住了他的脖子。
“穆少爷……”
话不用说完,穆枫已听出其中淡淡叹息之意。
他连忙收敛心神,挺直了背脊,道:“再来。”
冯三点点头,这一次出手更快,指尖破空,竟还带着轻微破空声响。
手指未到穆枫身前,阴寒之意已扑面而来。
穆枫右手依然虚拟作剑,左手阴寒对阴寒,从右手肘下翻出,已拍向冯三胸口。
也是掌还未及,阴气先行。
冯三对他那掌不闪不避,右手却也丝毫不受穆枫影响,直直抓向他的脖子。
将到未到时,却又凝力不发。
穆枫那一掌长驱直入,虚按在冯三胸口,也是凝力不发。
却没看清,冯三那只手是怎样躲过自己自己右手的,皱了皱眉头,道:“再来。”
冯三点了点头,收回右手,笑道:“穆少爷,这次你可看清了。”
穆枫这次索性先摆好架势,拦截在自己脖子前。
却见冯三仍然只是弯曲食指中指,看似平平无奇的招数,可是一晃眼间便到了自己脖子前。
而自己却连他一根指头都未碰到。
“可看清了?”
穆枫点点头,这次已看得分明。
其实招数很简单,只是非常快而已。
看着冯三弯曲的手指形如钩状,忍不住问道:“这便是勾魂爪吗?”
冯三点了点头,道:“不过他并没有我快。”
又说道:“勾魂爪别的到罢了,关键指甲中有毒,所以蹭破一点皮就能立刻送你见阎王。”
“那毒如此霸道?”
冯三笑了笑,有些不屑地说道:“若非如此,他凭什么勾魂?”
穆枫自去回想下午见过的那勾魂手,沉默片刻,问道:“他的毒陆叔叔可能解?”
冯三道:“能解,但也要中毒之人有命等他去解。”
又问:“可想好如何对付?”
穆枫点了点头,笑道:“让他那双手再无法勾魂便是。”
似这等阴毒武功,若是和他一招招拆下来,稍有不慎,只怕就是杀身之祸。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根本无法出手。
冯三偏头想了想,道:“你现在只怕没办法让他无法出手。再等一两年,他就不是你对手了。”
穆枫忍不住好奇:“师傅,我们可要对付他?”
冯三摇了摇头,道:“不用,只是闲着无事,和你拆拆招而已。我们已很久未拆过招了。”
又闭上眼低声说道:“你武功未曾搁下,很好。”
话语中口舌缠绵粘腻,语调软了不少。
穆枫忍不住好笑,他也看出他师傅刚才睁开眼睛时虽然一片清明,但只怕已经醉了,而且还不是一点点。
正好有人敲门,送来醒酒汤。
穆枫起身接过汤碗,端到床前,道:“师傅,醒酒汤。”
冯三笑着点点头,却纹丝不动。
那下人早已退下掩好了门,穆枫便伸手绕过冯三后背将他扶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将汤碗送到他嘴边,低声道:“师傅,把汤喝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自己师傅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满满酒香。
冯三点点头,顺从地在他手上喝完了汤,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海棠山庄的酒,还是如此后劲十足。”
嘴角勾起了小小的笑容,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穆枫虽不想欺负醉鬼,但却控制不住好奇心,问道:“你笑什么?”
冯三低声说道:“有一年,我们也是喝醉了酒,跑到今日那片海棠林中发酒疯。天枢扯了海棠花戴在我头顶,赞一句人比花娇,我们又狠狠打了一架。”
低低的笑声传出,继续说道:“丁千行醋意大发,悄悄插手,韩戎帮我,你父亲含笑立于一旁观看。那次喝醉了酒下手没有轻重,海棠林中百花摧折。第二日酒醒,发现竟幕天席地而卧,满身满头皆是海棠花瓣……”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穆枫知他疲倦,也不再和他说话,拉过棉被替他盖好。
立于床边半晌,终于悄悄弯下腰去,在他睡着仍含笑的嘴角轻轻一吻,低声说道:“你若喜欢,回去我便在穆家花园中遍植海棠。”
他到不是一点不吃醋,只是想到逝者已矣,自己在冯三生命中终是来得晚了一步。
冯三昔日那些欢乐,他没办法插手。
可冯三以后的快乐,却可以全由他一手缔造。
轻轻掩了门出了房间,花园中月色正浓,照着尤有花朵开放的海棠枝头。
穆枫微微一笑,伸手折下一枝,返身进入房中,轻轻放于冯三枕旁,这才转身又出了门。
门外月色下,海棠边,男子长身玉立,含笑望着穆枫,笑道:“可真是师徒情深啊。”
穆枫暗暗戒备,站于门前,右手却已抚上了剑柄。
男子上前一步,笑道:“你不用防备着我,我只是有话想和你谈谈。”
穆枫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道:“丁教主有事,白天为何不说?非要挑半夜登门。”
丁千行也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笑道:“那也要你师傅肯给我机会才行。”
白日里穆枫冯三总是形影不离,冯三不欲旁人多对穆枫说自己的事,几次打断别人的话。
穆枫这样一想,到也释然。
转念想到初见面是丁千行替自己侄儿所说那番话,脸色又不太好看。
他不愿失了礼数,丁千行毕竟是长辈,况且动起手来自己也还不是他对手。
况且对他半夜来找自己,终究有些好奇,上前几步,低声道:“师傅已睡,我们换个地方。”
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侧头问身旁的丁千行:“你酒喝得不少,为何去一点未醉?”
丁千行忍不住笑了,道:“我本就是千杯不醉。我们几个老朋友中,酒量最差便是你师傅和天枢。”
想了想又多说一句:“你父亲酒量最好,却是我们中间最能控制自己的人。他最后和韩戎闹到这样收场,也是两个人的性格决定。”
说到最后,已带了一丝黯然。
穆枫心中一动,侧头看去,心中已隐约猜出他今晚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