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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心仪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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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遇见柳芊芊,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自那日,元衍就被珩生半骗半哄地带到了他的住处,也不限制走动,只是异常的粘人,每日跟在元衍身后,看他问一个个路人。
偶尔元衍分神时,便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而悠长,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他说的没有下次,便也不曾拿些胭脂在元衍脸上描。偶尔一次太晚了,他又饮酒,便在元衍房中歇下。
他不愿元衍见他真面目,便刻意将烛火压暗些。长发披在肩上,对镜抚上自己的脸。
身影幽幽投在床榻处,犹如暗夜之中的鬼魅。已经躺好的元衍避嫌一般闭上眼睛,忽而想起那句故烧红烛照红妆来,原本的佳人,如今落得这般模样,当真是命途多舛。
珩生走了过来,脱鞋后屈膝侧卧在元衍身边。元衍睁开眼睛,就见到金灿灿的面具,还有格外苍白的半张脸,与之相对的是黢黑的眉眼,水墨画一样,像只画皮鬼。
没了脂粉填补,额心突兀横了一个指节的伤疤来,延伸到面具后头去。
元衍心跳突然就滞了滞,指尖动了动,想要卸下面具,又怕珩生多心,压着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他似的:“那日你为何独自离去?”
珩生盯着他看,黑夜里似乎是卸下了修饰,连笑也不曾有:“断手断脚,又难看死了,留下来做什么。”
他语气淡然,谁能再说一句他惯用了容颜的好处呢,他惯用,却也明晰了自己没了好容颜就好同斑秃的了花孔雀,自然是要用翅膀遮住脑袋躲藏好了。
不要凭白叫人奚落。
也万不能叫元衍可怜。
只是没想到,即使是矫饰了,又回到了元衍的面前,还是得了几分怜悯。
真是教他又疼又爽快。
“睡吧。”
元衍慢慢入睡,忽而听得咔哒一声,他等待了一会儿,听得身边动静小了,才幽幽睁眼。床边小几上金面具在黑暗里泛着幽光。
珩生睡在他旁边,半张脸藏在黑发里,另外半张脸姣好苍白。
元衍心头微动,却也没什么动作。珩生似乎是惊梦了,眉头皱着,一只手摸索着,元衍便睁着眼睛,任由他冰冷的十指相扣。
呓语模模糊糊。
他偏头看向他。
珩生没察觉,犹困在梦中。还是他离开元衍之后,之前教猎户收留,那夫妇虽是惊惧,却也不曾拿他脸说事。元衍又看不见,只要不看镜子,一切便如同寻常一般。
可一旦进入了人群,便不一样了。
断手断脚还在修复中,又加上半残的面容,走在路上都被行人戳脊梁骨,入耳不是淫邪的笑就是冷言冷语。
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再者他也有傲气,黄金雨链砸扁了,一路上做生意。
被欺骗,被觊觎……
硬哽着一口气,一路做大,总算是调养好了身体,戴上了面具,于是勉强又撑起来一个浓丽明艳的壳子。
照旧是觊觎又惊艳的目光,如同往常一般落在身上,他却没了以前顾影自照的心思,于是帽帷也戴上了,才晓得元衍为何总要忧心自己。
也幸得如此,才让他与元衍再相逢时,还能有些惊艳的片刻。
只不过,在梦中却不是如此了。
他被人围在中央,拳脚落下,元衍站在一边看他,目光震惊又嫌恶,他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想起自己的经历,哀哀的,如同频死的鸟雀:“元小衍,我腿好疼。”
梦中的元衍便卸下冰冷的表情,蹲下身来,手贴上他的小腿,不带狎昵的暖和。他便往他怀里窝过去,浑身都疼起来,自尊也不要了,任它碎在泥水里,似乎是痛得很了,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浑身……都疼……”
“那么多……时候……你怎么不来?”
元衍很久没说话,他从梦中睁开眼睛,满脸冰凉水渍,一抬眼便落在元衍痛心的眼眸里。
黑发蹭开了,那半张脸完整暴露在元衍的目光里。他抬手想遮住,又放下来,躺在元衍怀里,勉强靠着一点热源支撑住了破碎的自尊:“怎么,吓到了?”
元衍细细看过他脸上疤痕,大概是坠崖时被东西勾破的,眉心处的疤痕往下狠狠一划拉,断在眉毛后半段,至今也是白色瘢痕,好险没伤到眼睛,直接往太阳穴划,颧骨处又狠狠一顿,留下一大一小的不规则圆点。
很难看吗?
一件完好的瓷器摔了总是让人觉得不完美的。
他指尖落在圆点处:“疼吗?”
不疼的。
都过去好久了,理应不疼的。
一滴泪滑落,沿着白色痕迹,触到了元衍的指尖,就好似教他接住了一般。
珩生道:“时不时在梦中疼醒,可伤口也长好了。”
元衍:“那应当是惊惧了,明日我去抓些安神的药。你这般模样,我不觉害怕,那时候我正启程,路边也有留意……只是,我以为你有盘算……”
骄傲的漂亮的公子哥,吃了苦,给他留了盘缠,自己归家了,这很好。元衍便没有深究,哪里能知晓这人容颜不再,又加上手脚不便,吃了不少苦头。
珩生得了他的回复,便已然放下了,又问他:“真不难看?”
元衍道:“你这脸上的疤痕,倒像是一枝梅花。”
指尖点了点那白色圆痕。
“这里是花瓣。”
沿着痕迹,路过太阳穴、断眉,止于眉心。
“这是花枝。”
“又何难看?”
“再者,我想说很久了,容颜也会苍老,本就不长久,你有颗玲珑心,玲珑心不一样的,你活着它就活着。”
珩生没有怪他叫自己玉衡,反而红着脸,脸上还带着泪痕,往元衍怀里蹭。他快三十了,面对元衍时还像小孩子一般直接,生气时口不择言,戳中心窝了便按捺不住凑上前蹭来蹭去。
会害羞,还会往他怀里藏。
只是骨架在那里,脊骨在中衣下若隐若现,像只大狗狗。
粘人得很。
元衍平日里不怎么会说话,一旦说点好听的,珩生就被哄得心花怒放。他哭了有段时间,释放了内心的压力,睡得又沉又香,偏偏一只手紧紧扣着元衍的手,像是怕他跑掉一般。
翌日醒来,珩生却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急忙松开了手,掌心还残存余温,嘴上却很是客气生疏:“昨夜……不好意思。”
元衍气笑了,不说话,看他搭台子唱戏。这人却是红着脸,很利落地起床,一身中衣站在房间里,连鞋子也忘了穿,脚背上也是稀疏的伤痕。
“你早上要用什么膳食?”
元衍见他认真的,只好道:“跟前些日子一样就成了。”
珩生将面具拿在手里:“我……我并非是不认,只是还是要有些礼节……”
什么不认……什么礼节?元衍压根就摸不着头脑,见他一副眼神飘忽的样子,只得顺着话说。
“那是自然。”
珩生红着脸又道:“我也知晓你还在等他,我不勉强你。”
谁?
哦,应当说的是珩生。元衍便道:“那是,你记着我俩的约定就好了。”到了时间,他就走了。
珩生瘪瘪嘴,元衍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也熟悉不少。昨夜得了甜头,心中竟已然说服自己,这有什么,大不了自己陪他一程,去找他的未婚妻。
珩生想得很开,他素来不将俗世的范式往自己头上安,在他看来,喜欢上元衍,陪着元衍去找他的小郎君,又如何。
他心向明月,不曾坠于污泥。人生本来就是别离,他强凑些时日,能与元衍有些共渡的记忆,也是一样的。
不做情侣,做知己。
也可以。
他想通了,便灿然一笑,那疤痕白日里看着浅淡,当真如梅枝一般,平添了些从容优雅。
“那是自然。”
当日下午,珩生终于有事外出。元衍松了口气,业精于勤荒于嬉,珩生这厮总算是上了道。
不愁他没有饭吃。
珩生这里对元衍已经是当做朋……心仪的朋友一般,非但监督的人手撤了,还让元衍随意驱使宅中仆人。
元衍没有这个兴趣,瘫在美人榻上,闭着眼。
他睁开眼睛:“你来啦。”
柳芊芊抱剑站在阴影里,没说话。
这小娘子再见时也没有以前的倨傲,收敛了傲骨与锋芒。
她问元衍:“你有什么打算?”
元衍看了她一眼:“我既不是官,也不是皇商预备役,能有什么想法?”
柳芊芊这才叹了口气,在一旁落座:“皇上看你可不算清白。”
“哪种清白?”
柳芊芊被逗笑了:“你说得对,他不是什么明主。”
她本来投了殷笑山一注,谁知道越投越多,跟扔进水里一般,没得个响,还凭白惹猜忌。
元衍不置可否。
柳芊芊道:“可是上了赌桌,哪还能轻易下来。元衍,那珩生不就是玉衡,我查了这么久,才晓得他姓殷,落月洞洞主,你猜猜,他会不会甘心?”
元衍看向她。她笑了笑,目光如同在落月洞时候一般,野心勃勃:“既然是赌徒,自然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元衍道:“哦,那皇后之位,我可要好好考虑了。”如他所料,柳芊芊脸色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