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狰》远大

13、第十三章:牢笼

　　话音至此落尽。阿楚凝神倾听着夫人此刻的失神，却只闻见一些被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地穿过了幽暗的静穆时光。

　　像是在期待什么，但终究转变成了失望。

　　将叹息留在心底，阿楚轻轻挨近夫人，勉强牵起一抹笑意，“照顾员外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夫人去做呢？”她故作轻松地放大了笑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与往常一般无二，“我来帮夫人吧。”

　　若是沅沅在，定能看出她不自然的神情来，说不准还会直率地发问。但现在，两个人都是失魂落魄，暂且分辨不出与平日的异同之处。

　　阿楚说这话时，夫人尚未收拾好心情，仍在发愣。因此只模糊地听见似是“帮忙”一词。正好夫人的确需要有人帮助她，如果非要在这员外府选出一个人的话，她想：最好是阿楚罢。

　　夫人这样想着，视线也渐渐变得柔和。阿楚当然不知道夫人此刻的心境，只道是夫人感激她主动的帮助，仅此而已。她默默走到床头坐下，抬手掀开床帘一角。

　　“……您的确是在照顾员外，对吧。”窥到员外暗黄的脸色，惊讶之余，阿楚不由得眼皮一跳，旋即回过头无可奈何的笑道。

　　“……有什么问题吗？”夫人显得有些紧张，沉默了少许才凝望着她的双眸问道。

　　触到带有夫人气息的眼波，阿楚片刻无语。俄而，她似是明白了夫人沉默中的深意，轻笑一声，而后安慰般地摇了摇头，“无事。夫人只是因为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教夫人就好。”她复又侧过身，轻拉起盖在张员外上半身的被褥。“员外如今昏迷不醒，必须定期给他擦拭身体。”阿楚平静地说道，一边继续讲解一边脱下员外的单衣。

　　替员外把衣衫褪到一半，阿楚忽然想起一旁默不作声很久的夫人来，她有些疑惑地回头，“夫人？”于是看见了以手掩唇，脸色难看的她。

　　这令阿楚更加不解，“您怎么了？”她把员外一把丢下，任由他重重地摔回床上，径自起身欲去扶夫人。

　　夫人马上摆手道，“我没事！我没事！”她皱着眉苦笑，“只是还未见过男子的身体罢了。”

　　闻言，阿楚略显吃惊。

　　夫人明白她在惊讶什么，也没遮掩，坦诚道，“我骗他们的。我的父兄需要我员外夫人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不会被休弃。”她诚挚地说道。

　　阿楚没有想到夫人会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不知该作何表态，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忽然笑了笑。

　　如此真诚的一番话，被这样一笑而过，夫人难免有些许失望和恼意，她默了半晌，于寂静之中在心底苦涩地自嘲一笑，突然生出了几分自怜的情绪。的确很可笑吧？我的所做所为。

　　默默无言，她眼眸低垂，有些颓然之意。屋外的云水流转在这里悄然凝结。

　　在沉寂的悲哀中，这段安静的时光显得太过漫长，只有跳动的心在安抚着整片灵魂。

　　回顾往昔。

　　阿楚眼神黯淡了下来，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安慰夫人。长长的睫毛遮掩下晦暗的神色，她问道，“您不愿意留在这里，对吗？”须臾，她直视着夫人的双眸，那样恳切的目光，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隔着流年的堤岸，望穿一程烟火的迷离，望进她未曾到过的朦胧的岁月。阿楚期盼地望着夫人。

　　缄默不语分秒，夫人低着头，凄然一笑，声音缥缈而悠远，“是啊，但我没有选择。”

　　她必须听从父兄的命令，必须承担起拯救家族的责任。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但阿楚不这么想，“怎么会没有选择？”她提高了音调，激动地质问道。

　　阿楚从未以这样的语气同夫人说过话，因此她略感惊讶，须臾怔怔地抬头，“阿楚？”

　　“那是您父兄的过错，为何要您来承担？”阿楚继续殷切地说道。

　　“……阿楚。”夫人轻声唤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您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为什么要为了家族而放弃了您的一生！”阿楚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握紧双拳，鼓足了勇气正视着夫人。

　　夫人气息稍显急促，她冷声道，“阿楚，你先出去。”

　　阿楚坚定地摇头，继而更靠近一步，急切地说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逃离这里。”她忽的抓住了夫人的手，满是希冀地望着她，“您是愿意的，对吧？”

　　阿楚的手掌并不细腻，但炙热而滚烫，那温度仿佛灼伤了夫人，在被碰到的一瞬间她猛地推开了阿楚，“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双颊微红，少有的未用敬词。

　　晶莹的眸子投向阿楚，夫人颤声道，“我怎能这样做？背弃家族，独自逃走……世人会怎样看我？”这些话好似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怒意与冲动褪去，夫人竟突然身形不稳，几度恍惚摇晃。

　　“但您的家族已经背弃您了啊！”阿楚再度上前抓住夫人不禁一握的手腕，“他们为了自己，亲手将您关进了这里！您还再犹豫什么呢？”她忍不住大喝道。

　　空阔的房间里，声浪在涌流。一阵接一阵，一波又一波。依稀传出破碎的声音。

　　缠满荆棘的牢笼困住了她的心。

　　“……不合道理，不合规矩。贤德的女子不会这样做。人们会鄙弃我的。”默然沉思许久，最终，夫人还是摇头，含泪接受了她所认为的应得的宿命。她轻轻地挣脱开被束缚的手，随后意外发现竟这般顺利。

　　是阿楚先松手了。

　　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固执地守住心里小小角落的夫人，艰难探寻着在夫人眸心的她的影子。霎时，心情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两相无言。

　　阿楚只觉得周身的沸腾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可以自私地带走夫人，可现在才发现，一切竟都只是一厢情愿。“我带不走她。”阿楚恍然若失。“对于夫人来说，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吧？……但对于我来说，夫人是什么呢？”

　　静默了很久，阿楚忽然上前一步，揽住了夫人。

　　夫人先是不安退却，在感受到阿楚的拥抱后惊异地闷哼了一声，轻微推搡了几下无果，便不再挣扎。

　　阿楚拥住夫人的双臂，埋首于她的颈项间，仿佛浑身的疲乏都在此刻消失殆尽。阿楚眷恋地闭上双眼。我到底想怎样呢？她叹息着问自己。

　　夫人静静站着，感受彼此贴近的温度。踌躇着也将手放在了阿楚的背上，温和地拍了拍，仿佛安慰，又似爱抚。

　　“是我太激动了。”贴在夫人耳侧，阿楚歉声说道。

　　吐出的温热气息绕在耳际，叫人不禁心尖酥麻。夫人似是动了动唇，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轻抚阿楚的背。

　　“是我错了。我会帮您一起照顾员外。也会陪您一起看花的……如果您愿意的话。”阿楚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她苦笑着，跳入了那个原本想要帮助夫人挣脱的牢笼。